安稳没多久,夏至那天,天刚蒙蒙亮,梅家小姑敲响了梅令月的房门,“令月!大姑娘!快出来,出事了!你三叔死了!”
“什么?”
梅令月姐妹俩正安睡着,听见这句话齐刷刷坐起身,异口同声地惊讶。
这是小姑的声音,她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的。
梅令月赶紧从二楼爬起来,匆匆穿好衣裳,边跑边挽头发,只用一根木簪固定住,把门给打开,还惊扰了趴在门上睡觉的小猫花花。
梅巧月揉揉眼睛,去后屋把还在睡觉的姜汝薅起来,一起来到门口。
“怎么忽然就死了?”前一阵子不是还说在床上养伤吗?
一个多月前趾高气扬的想安排她们姐妹的婚事,现在就魂归地府。报应来得简直不要太快。
梅家小姑无奈地摇摇头,脸上泪痕未干,“不知道,你三叔三婶不是受伤了嘛,我去给他们家送点吃的,谁知道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他们倒在地上,双目圆睁,身上都凉了!”
“为今之计,也只能让他们赶紧入土为安了。”
梅令月说道。
她对这一家子想把她们姐妹卖掉换钱,还图谋家里房产的人,实在没什么好感。
让他们早点入土,也是因为夏天到了,留在外面留的太久会发臭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你们快去你们三叔家拿白布,大姑娘,你最大带着弟弟妹妹们叠元宝去。”梅家小姑擦了一下眼角的泪,安排道。
梅令月连连点头,“放心吧,小姑,这点事我还是懂得。”
丧礼的这些习俗,从古到今都是那几样,她如何不明白?
人都死了,在丧礼上装一装也无所谓。
只是她好奇,小姑和她的哥哥们感情这么好?她见过很多个棺材前只会扯着嗓子喊,一点眼泪掉不下来的,像小姑这样不言不语但是眼泪哗啦哗啦往下流的还真少。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姑父去买棺材了,我去瞧瞧他。你们先过去吧。”梅家小姑说完,转身就走,步履匆匆。
姜汝靠在梅令月后背,打了个哈欠,泪眼蒙蒙,“好困啊姐姐,咱们去走个过场赶紧回来吧。”
他在家这些日子,已经听说过梅家三叔那辉煌的战绩了,想把梅令月姐妹俩送进赵家做通房丫头,结果触怒赵家,被打的下不来床。
“行。他家又不是没儿子,用得着咱们什么?”梅令月也清楚,这不过是逢场作戏。
凭那三叔对她们做下的孽,她们就算不去也没什么。
梅家三叔家,一棵大槐树底下。
梅家老三,梅王氏和丁丁的尸首,被一块破草帘子盖着,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阴凉里,围了一堆来看热闹的村民。
这一家人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让人看着都觉得害怕,一个小男孩大着胆子去拉下了丁丁身上盖着的帘子,看到了那双腐烂化脓的腿,被吓得不行,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哭闹起来。
男孩妈妈赶紧把孩子抱走,嘴里念叨着什么,快步离开梅三家,边跑边对着那三具尸体作揖。
明明是场丧礼,在场的人没有一个面露悲伤,有人麻木,有人看戏,似乎死个把人特别正常。
“当当呢?她怎么不在?”梅巧月看了一圈,都没瞧见她。
“你还不知道啊?当当被赵老爷留下当丫鬟了,你们说说,这命真不错,据说在赵家干活,顿顿能吃饱饭不说,隔三差五还能吃上肉呢。”一个身材高大,嗓门同样也大的大娘,捋着头发说道。
梅令月姐妹三人面面相觑,她们逃离了赵家这个魔窟,但是当当掉进去了?
还有赵家这传言,真的假的?怎么听着像谣传?赵老爷那个性格会做出这么人性化的安排?
关于三叔家的一切,她们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对劲啊,我记得沈先生说,只打了梅家老三两口子,丁丁被梅王氏死死护在怀里,没挨打,怎么身上也有这么多伤口?”梅巧月看到露在外面的手臂上,密密麻麻都是伤口,有点害怕,缩进梅令月怀里低声说道。
姜汝强忍着心底的害怕,连连点头,“对啊。”
“事出反常必有妖。”
梅令月喃喃自语,一左一右得拉着弟弟妹妹,越过人群进入里屋,不止看到了小姑口中的白布和黄纸,还有卧房桌子上摆放着的一对陶碗,碗底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结晶,阳光下光彩熠熠。
“咱们要不报官吧?让里正他们来查一下,到底是谁害死了三叔一家?”梅巧月继续说道。
“里正只会吃喝玩乐,欺压百姓,哪里有能耐查杀人的案子?再者说,三叔一家被赵老爷下令责打,又没钱治病是大家都看在眼里的,所有人心中已经认定,他们是自然死亡。顶多调侃两句赵家少爷和孙里正侄子那点荒唐事。”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梅令月依然把那一对陶碗收进了自己随身的包里。
梅巧月和姜汝听的迷迷糊糊,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来吧,穿一次孝服,至少面子上过得去。”
那根本就不是衣裳,那是一块裁剪成衣裳大小的白布,能密不透风地裹在人身上。
把“孝服”裹好,三人来到尸体前,行了个礼,没有跪拜,算是就此了事。
想离开的时候,小姑父带着一个三岁多,样貌清秀可爱,但是脸色苍白,看着还有点营养不良的小姑娘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村民,抬着三口棺材。
梅令月好久没见过小姑父一家了,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上一次见面,橙娘还不会走路,怯生生的有点怕人,唯独不怕给她带好吃的的梅令月。
“大堂姐,二堂姐好。”小姑娘乖巧地打招呼,发现自己不认识姜汝,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盯着姜汝看。
“你也好啊,橙娘,他叫三水,你叫三水哥哥就行。”梅令月介绍道。
据说她有橙娘这个名字,是因为刚出生那几天浑身黄橙橙的。
“三水哥哥。”橙娘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眼神却格外清澈明亮。
小姑父看面相是个憨厚老实的庄稼人,满手老茧,皮肤黝黑,才四十多岁就满脸皱纹,怀里揣着一包梅子姜,担心掉出来一直往里掖。
看姜汝盯着自己的小动作,犹豫一下还是拿出来打算分享。
“橙娘,你爹爹把你的零食分给三水哥哥吃,你会不会生气啊?”梅巧月故意逗橙娘玩。
“不生气。”橙娘摇摇头,“那是给我娘的,不是我的。”
“啊?”
梅令月姐妹俩完全没想到,橙娘竟然是这样的回应。
小姑父和小姑这么恩爱吗?怎么之前听小姑说,她因为只生了个女儿,隔三差五被小姑父打骂,要不是有橙娘在,她就打算和离了。
看来小姑父还挺会伪装,人前装的那么好,连自己的女儿都洗脑的这么厉害。
“好好吃啊,谢谢小姑父!”姜汝咬了一口梅子姜满脸笑容地抬头。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见了礼吧?见了礼走吧,这地方太晦气了,你们三个还没出嫁的,不该在这。”小姑父说道。
“那橙娘跟我们一起吧?”梅令月伸出手去要拉橙娘。
橙娘才三岁,万一看见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被吓到怎么办?
“娘会生气的。”
“没关系,一会儿我们替你给你娘解释,好不好?”梅令月轻声细语地安抚,她怎么总觉得这孩子怯生生的,好像有点自卑。
“跟她们去吧。”小姑父说了一句,橙娘才走过来。
梅令月带着橙娘刚走出路口,迎面碰上一身华服赶来的梅家老二两口子,打扮的光鲜亮丽,梅刘氏头上金灿灿的簪子格外引人注目。
二叔一家人竟然来了?他们两口子怕是来炫耀的吧。
“我这三弟真是命苦,还没享受过什么好日子呢,就这么去了。”梅刘氏扯着嗓子嚎叫,但是一滴泪都没有,反而不停摆弄着手上的金戒指,头上的金簪子。
梅令月不理解,这家人卖掉自己儿媳妇的身,换来儿媳妇恩客随手施舍的一点“荣华富贵”,竟然如此骄傲,如此心安理得的享受。
“啧,大姐,咱们赶紧走,别打扰他们登台唱大戏。”姜汝拉了拉梅令月的袖子,丝毫没有降低声音,在场的人几乎都听见了。
梅刘氏脸上挂不住,扬起手又要打人,被梅令月瞪了一眼,手举在半空中,打下来不是,放回去也不是,格外尴尬。姜汝继续加把火,“说不定一会儿,死人的魂魄就要上他们的身了。快走快走。”
“走吧走吧,回家去。”
梅令月笑笑,带着三个孩子回了家。
自家这娃娃越来越多了,梅巧月很喜欢这个小妹妹,去后院厨房拿来了一匣子点心,又把还在睡觉的花花给抱过去了。
这个待遇,对比二叔家的牛牛还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花花绿色大眼睛里透着迷茫,仿佛在说:我是谁?我在哪?你要把我带到哪去?
“来,尝尝吧,解子明家的点心。”
“真的吗?”
橙娘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打开匣子拿起一块很大的塞进嘴里,直把嘴塞的满满当当说不出话来。
姜汝则是看到了橙娘手臂上,一闪而过的伤疤,有些震惊,“橙娘,你是被谁给打了?别怕告诉哥哥,哥哥帮你打回去。”
“被打了?”
不论是打算摘点做饭的梅令月,还是陪在一旁的梅巧月,全都转过头去。
橙娘惊慌失措,想说点什么,但是嘴里还有东西,急得直咳嗽,还得遮掩手臂上的伤疤,脸色涨的通红,眼中泪光闪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