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一身浅色连衣裙，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
看到我的尸体，她浑身一颤。
我开口道：“夏杏……”
她捂着嘴转身就跑。
“......”
我喃喃自语：“她肯定又躲在楼梯间哭，霍言你快去找找她。”
但他纹丝不动，仿佛一转身，就再也见不到我。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个两个都这么爱哭。
没过多久，沈媛和柳清宁也相继赶到。
沈媛冲到我尸体面前，差点绊倒。
她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往下掉。
柳清宁跟在后面，平时总是笑嘻嘻的开朗女孩，此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她哽咽了好几次，最后挤出一句：
“芷芷，我好久没见你了……”
不知怎的，我的眼眶也开始发酸。
不能这样，我都死了，不能被他们影响。
我笑嘻嘻地环绕在他们身边，佯装轻松：
“你们再这样哭下去，我真的要走啦……”
话音未落，灵魂好像被抽去一半。
死亡是什么？
二十岁那年，我在片场拍戏时接到电话，说父母被精神病乱刀砍死。
当我站在医院太平间门口时，就第一次面对了这个问题。
那时我以为，死亡是突如其来的、措手不及的，让人无力抵抗。
直到半年前，我拿到检查报告的那天。
我收到霍言的视频电话，他说：
“芷芷，我回国了，想看你新电影首映。”
这些年他常常回国，但我们总是错过。
那次我们终于在同一座城市。
可我骗了他，说自己在巴黎时装周。
他沉默许久，轻声问：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在这里等你，好不好？”
我笑着问他：
“你舍得放下伦敦的工作等我？”
霍言几乎是立刻回答：
“芷芷，只要你想让我等，我就一直等。”
我很清楚，我和霍言之间，有道看不见的屏障。
我以为随着时间流逝，这道屏障终会消散。
可那天，霍言小心翼翼地，又一次竖起了它。
我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轻声说：
“不用了。”
7.
在那一刻，我终于懂得了生命的脆弱。
身体被各种仪器包围，精神在和死神拉锯。
医生说治疗已经没用了，建议我去完成想做的事。
我选择去好莱坞拍最后一部电影，圆了从小的梦想。
可拍摄过程太痛苦了，我几乎撑不下去。
那天晚上我在群里发了一段话：
“如果明天醒来我不在了，别太难过。”
夏杏像小时候一样安慰我：
“芷芷最棒了，但是侠女也是可以哭一哭的，不开心就找我们哭一场，好不好？”
我咬牙坚持拍完全部戏份，笑着告诉他们：
“这部戏值得我拼尽全力。”
春节那天，沈媛在视频里抱怨：
“你这个大明星，连过年都不着家，太不够意思了。”
我骗她们说在深山拍戏。
其实我正躺在医院病房里，看着窗外的烟花。
我跟沈媛开玩笑：
“这么想我，来找我呗。”
我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真相。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说了。
他们一定会放下一切守在我身边。
经过这么久的适应，我已经学会与病痛共处。
我以为自己足够坚强，所以没有告诉他们死亡将要来临。
可真当快死时，我又开始后悔，没有早点告诉他们，多陪陪他们。
幸好，我还可以在梦里跟他们说话。
“芷芷……”
他们轻声唤我，一个个围了上来。
看着那些担忧的脸庞，一双双哭肿的眼睛。
我忽然笑了，还有点得意。
大声嚷嚷：“这下总愿意参加我的告别派对了吧？”这时沈媛像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开口道：“我们给芷芷办一个开心的告别派对吧，她在梦里跟我说了想要的派对形式。”
我竖了竖大拇指，果真是最懂我的人。
柳清宁又哭了。
大家很有默契地强忍悲伤。
然后一致同意。
看着他们策划我的告别派对，我满意地笑了。
但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我的灵魂，好像被一股强力吸引着，快要不受自己控制了。
我还想多去他们梦里转转呢！
8.
他们这两天都守在我身边。
我疑惑地想，他们都不用上班吗？
柳清宁张了张嘴想打破沉默，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霍言眼神深邃，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窗外。
夏杏忍不住抽泣了一声，迅速别过脸。
沈媛的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
我一一扫过他们的脸庞，心里涌起无限不舍。
他们已经策划了一场盛大的、欢乐的告别，但我的灵魂，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派对那天。
不行，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朋友们还等着我呢！
我还没来得及和这群挚友好好道别……
带着这样的执念，我的灵魂又停留了几天。
终于等到了告别派对那天。
我飘到门口。
看到一面由鲜花装点的梦幻签到墙，上面用烫金字体写着——
“顾芷的告别派对”。
下面是几行签名。
“到场嘉宾：柳清宁”
“到场嘉宾：夏杏”
“到场嘉宾：沈媛”
“到场嘉宾：霍言”
穿过签到墙，进入布满鲜花的花园。
却空无一人。
我正困惑间，花园中央的巨幕突然亮起。
一行字幕缓缓浮现：顾芷的人生剪影。
这是派对的第一个环节。
我想要制作一段回忆影片，我的朋友们帮我圆了这个梦。
大屏幕上闪现出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
“顾芷出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的父母希望她永远温暖如春，所以给她取名叫芷芷。”
柳清宁温柔的声音响起：
“芷芷从小就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四岁就拿下了第一个广告代言，六岁就开始拍儿童剧……”
画面一转，播放起一段珍贵的视频。
9.
视频里，六岁的小顾芷扎着双马尾，穿着粉色公主裙。
她站在片场的导演椅上，对着一群小演员喊：
“大家加油，我们一起演好这场戏！”
沈媛第一个跟着鼓掌，结果不小心碰倒了道具，吓得快哭出来。
“沈媛姐姐不要怕，你就在这里休息一下，等下我们再一起拍。”
小顾芷安慰了几句，沈媛立刻破涕为笑。
那天沈媛在片场待了整整一天，拍了人生中第一部剧，也是唯一一部剧。
第二段视频，是14岁那年。
顾芷偷偷摸摸地走到霍言后面，趁他不注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一幕被路过的柳清宁和夏杏拍了下来。
视频里还有她们激动的尖叫：
“天呐天呐拍到了拍到了……”
还有十八岁那年，已经开始接演女主剧的顾芷对着镜头说：
“唉，夏杏试镜失败了，又躲在休息室哭。”
夏杏的经纪人在旁边问：
“你都知道她在哭，怎么还来探班？”
“我要等她哭完，给她一个拥抱。”
顾芷骄傲地说：“我最会安慰人了，一定能让夏杏开心起来！”
还有二十二岁那年，顾芷参加了一个重要的颁奖典礼。
她本以为自己会获奖，却空手而归。
四个发小得知消息后，立刻开始筹备一场特别的惊喜。
他们在顾芷的工作室布置了一个迷你颁奖现场，还特意定制了一座水晶奖杯。
那天晚上，顾芷垂头丧气地推开工作室的门。
突然间，灯光亮起。
四个穿着正装的少年站在红毯尽头，手捧着那座刻着“最佳女主角”的奖杯。
“芷芷。”
柳清宁拿着话筒，笑着说：
“芷芷，你永远是我们心中的影后。”
屏幕里的这句话突然与现实中的声音重合。
我猛地转过头。
春日的暖阳洒满花园，将整个空间映照得熠熠生辉。
柳清宁和夏杏穿着晚礼服，霍言和沈媛一身正装。
他们站在最耀眼的地方。
四个少年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从青春里款款走来。
他们来到我的遗照面前，笑着说：
“芷芷，你永远是我们心中的影后。”
我心里酸涩难忍。
说好了要开心的，可是太好哭了！
10.
第二个环节是我在梦里叮嘱沈媛，一定要有的真心话环节。
游戏规则很简单：说出一个真心话。
每个人分享一个关于在场人的隐藏故事，当事人保持沉默。
大家围坐在露台的圆桌旁，夏杏第一个开口。
“清宁，你最喜欢的那条限量版丝巾，其实是我不小心把咖啡洒上去了，后来偷偷换了一条仿品...”
清宁瞪大眼睛看向夏杏，差点脱口而出。
想到游戏规则，又把话咽了回去。
转头看向沈媛，犹豫片刻才说：
“媛媛，那次你试镜失败，其实是因为导演先找过我，但我拒绝了...”
“我知道。”
沈媛突然笑了，目光温柔：
“我后来找导演理论，不是因为没选上我，而是听说他说你的坏话。”
“......”
清宁愣住了。
夏杏在一旁笑眯眯地说：
“你们就没有什么瞒着芷芷的秘密吗？我想听。”
清宁立刻接话：
“芷芷那么敏锐，有什么能瞒得过她啊。”
“有。”
霍言低沉的声音响起：
“那年，你偷亲到我的脸。”
“其实是我故意的。”
他说这话时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我愣了一下，不自觉地笑了。
霍言继续说：
“还有半年前，你说不用等你，你还在国外，其实我在国内又等了一周，而且我知道你那时没在国外。”
“还有除夕那天，我给你打电话，说的那些话，不是开玩笑。”
除夕那天，他在国外没回来。
半夜给我打来电话，说新年快乐。
我还没来得及回他。
他就脱口而出：“我想和你一起跨年。”
这句话暧昧得像是表白。
但他很快说自己开玩笑的，挂断了电话。
“还有...”
霍言仿佛要把所有关于我的秘密都倾诉出来。
“记得那次我们一起在街头卖唱...”
那天夏杏在台下拍视频，沈媛和清宁在边上和观众聊天。
我和霍言在台上合唱，他弹吉他，我唱歌。
在音乐声最响的时候，他在我耳边轻声说：
“芷芷，我喜欢你。”
伴奏的节奏让我心跳加快。
那一刻，我在他眼中看到了星光闪烁。
我不由得闭上眼睛。
11.
那时我就听到了。
只是在事业的十字路口，我选择了独自远行，所以假装没听见。
如今面对生命的终点，我依然不敢回应，只能装作轻描淡写。
对不起。
生者要继续前行，死者终将离去。
我看着霍言，看他缓缓低下头。
一切解释都显得多余。
现场陷入沉默。
沈媛打破了寂静：
“芷芷，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这一路走来，开心吗？”
我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又扫过其他人担忧的表情。
我露出了笑容：
“每一天都过得很精彩。”
虽然他们听不到，但似乎他们都感应到了。
他们回应道：“芷芷，感谢有你陪伴。”
我笑得更灿烂了，无声地对着他们说：
“我才是，感谢遇到你们四个好朋友。。”
葬礼的第三个环节：和亡者说告别词。
这场告别仪式，好像这一刻才终于显示出它葬礼的本质。
12.
残酷而悲伤的时刻。
这个时刻，大家都沉默不言。
清宁试图活跃气氛：“我们多夸夸芷芷吧，她最喜欢别人夸她了！”
一直沉默的夏杏突然站了起来：
“既然芷芷想听，那我就说。”
她看向我的照片，嘴唇颤抖：“芷芷......”
刚喊出我的名字，她就说不下去了。
深吸一口气后，她继续说：
“芷芷，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在娱乐圈这么多年，从没见过像你这样，总是不计代价帮助别人......”
我听得心里暖暖的，等着她继续。
夏杏突然哽咽了：
“我说不下去了......”
她趴在桌上痛哭起来。
“......”
我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但夏杏的带头显然起了作用，清宁也开口了：
“芷芷，你知道的，我一向不会说漂亮话......”
她强颜欢笑着说：“我只希望你开心，去到另一个世界也有很多好朋友......”
她这样说着，眼泪却已经止不住了。
我忽然后悔安排了这个环节。
但他们已经不给我后悔的机会。
“芷芷，你记得多来梦里找我们。”
沈媛咬着嘴唇，凶巴巴地说：
“要是不来，以后我就不去给你扫墓......”
她说着说着，也说不下去了。
“太狠了吧。”
我喃喃道。
“芷芷......”
霍言抚摸着我的照片，吻了上来。
轻轻一颤，那滴泪落下，仿佛在心里下了一场雨。
“芷芷......”
霍言哑着嗓子，像是投降般开口：
13.
“我爱你。
在这个世界上，你成为我生命的源泉。
在这个源泉的泉水中，我看到了我们的欢乐，首先是你的欢乐。
正如马拉美的诗所说的，我看到了：‘在波浪中，你变成了，你的赤裸的狂欢’。”
他的声音轻柔地飘进耳朵，像一首摇篮曲。
我慢慢闭上眼，灵魂慢慢消散。
霍言还挺浪漫，居然用情诗来回应我。
他说的是什么来着？
我恍惚中想起，那是我们一起看的巴迪欧的——
《爱得多重奏》的结尾。
最后一次托梦，我把他们四个召集到一起说：
“我很喜欢这次告别派对，还想办一次！”
“好，我们每年都办一次......”
被宠着的感觉真好。
我意识快要消散，还不忘叮嘱：
“下次你们都要写祝福卡片，就写......”
“友谊长存。”
夏天来临时，芷芷的第二场告别派对如期举行。
夏杏依然哭得最凶。
清宁强忍泪水，一边提醒夏杏：
“芷芷说了不准哭。”
沈媛在挑剔现场布置：
“花不够新鲜，天气也不够好，芷芷的照片摆歪了......”
霍言呆立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芷芷说：“我爱你们，我的朋友。”
这是她的告别语。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