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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后的樟树林

发表时间: 2025-02-19

砚池村是个小山村,三面环山,林深谷幽,宁静安详。山腰层层的梯田种满了绿油油的水稻,如一幅水彩画挂在眼前。山顶常年云蒸霞蔚,雾岚缭绕,村庄时常笼罩在雾里、在云中,简直美不胜收。
时隔六年,我再次走进砚池村。上次我是晚上到徐长勇家做家访,我没想到村子的外部环境有这么美。村口有个池塘,因酷似砚台,故称砚池,村庄由此而得名。我可以想象,儿时的砚池村人,常常趴在池边的石头上,倾听蝉鸣欢歌,观赏鱼虾沉浮,凝望那连绵起伏的群山,放飞自己的梦想。山上那蜿蜒曲折的小路,犹如大山身上暴露在外的经脉,他们将从那走出砚池村、走向全国、走向世界。
明末清初,砚池村先人为避战祸,从豫州迁居到泰古镇潭头村落户。据说砚池村先人识文断字,看到山脚下有一砚型池塘,颇为喜欢,就在池塘后面搭个茅舍落下脚来。有文字记载最早的先人叫徐弘远,生活在清代乾隆至嘉庆年间。徐弘远是个读书人,当了一辈子乡村教师,一辈子穷苦潦倒。自古以来,中国士阶层的志向只有一个,就是出将入相,徐弘远也不例外。徐弘远虽才华横溢,但屡次考试而不中,反观他人诵其八股文的作品,却往往中高第、举进士,这使得他十分沮丧。徐弘远屡败屡战,八次乡试均告失败,这让他的人生有一种无法弥补的缺憾,至今我们都能体会到他生命的蹉跎感、意志力的消磨感。
徐弘远从小就喜欢读书,几十年如一日手不释卷。小时候,他父亲在外做生意,母亲去看望父亲,嘱咐他给猪喂食。他每天端着一本书,任凭猪饿得嗷嗷叫,却始终忘了给猪喂食。他母亲回来的时候,两只仔猪饿死在猪栏里,气得他母亲揍了他一顿。三十六岁那年,徐弘远再次落榜,他开始潜心从事教学和文学创作。徐弘远擅长诗词和古文,著有《砚园集》《田园诗》《西湖集》《诗经注笺》等,他在文坛上享有盛誉,远近求教者络绎不绝。他的成就甚至超过了许多取得功名的人士,在豫州城名噪一时。晚年经豫州布政使荐举,徐弘远去北京吏部领邑县令。行至南京,因患风寒为庸医所误,倒在病榻上。徐弘远因急于北上,带病离开南京,沿运河行至扬州府再次病倒,从此一病不起。徐弘远毕生追求功名,然而命运却跟他开了个玩笑,在即将取得功名的时候命丧他乡。五十三岁的时候,一代才子走完了人生最后的旅程,还是他朋友送回老家砚池村安葬的。徐弘远去世时,身边没一个亲人,只是托朋友带回一句话:“不管日子多困难,将来每房至少得有一人读书。”徐弘远去世后,后人尊称为弘远公。
弘远公娶了两房太太,育有四个儿子,长子光玮、次子光珲、三子光琮是吴氏太太所生,四子光瑰是曾氏太太所生。后来四个儿子各自繁衍子孙,开枝散叶,人们称为徐氏四大房。徐弘远有一首经典诗词:弘光德承先,诗书继世长。厚本生英杰,勤读万代昌。这是一首崇德尚学的诗,充分表明了弘远公推崇道德和崇尚学问的精神,它的内涵是立德于学、修德积学。后来砚池徐氏将此诗词作为后人字辈排行,到徐继如是第七代,到徐长勇是第九代。
因为家贫,弘远公的四个儿子只有长子光玮和四子光瑰读了些书,次子光珲和三子光琮从商做生意。光珲经营鞋帽业,赚钱不多,养家糊口略有盈余。光琮在邻县开了一家当铺,生意做得不错,为家族兴旺起到重要作用。可好景不长,当地一士绅盯上了这家当铺,叫人将一祖传玉镯到当铺典当,然后叫人偷了这只玉镯。后此士绅去当铺取玉镯,自然取不到典当的那只玉镯。光琮以双倍典当价钱赔那士绅,那士绅就是不允,说那只玉镯是无价之宝,除非将当铺押给他才行。光琮这才知道那士绅就是想要他的当铺,他坚决不答应,于是那士绅将光琮告上了公堂。
开堂之时,那士绅趾高气扬,昂首挺胸站在一边。
“给我跪下!”县官对光琮一声断喝。
“凭什么我跪,他不跪?”光琮不服,指着那士绅道。
“他是本县有名的官绅,你算老几?”县官轻蔑地看了光琮一眼。
光琮仍不肯跪,县官命衙役用杀威棒朝他腿部猛击,光琮被迫跪下。
县官荒唐地将当铺判给那士绅。官司败了后,光琮愤而还乡,从此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世了。
当时的世风崇仕轻商,学而优则仕,仕是第一位的,只有读书才可入仕,才能昂然于大堂之上。光琮的死深深地刺痛了砚池徐村人,他们痛定思痛,光琮的遭遇就是没有彻彻底底遵循弘远公的祖训,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只有读书才有社会地位,才能保护族人。从此,弘远公的祖训才在砚池人心中扎根了,砚池人将读书摆在高于一切的地位。
听了徐继如的讲述,我对砚池村的先祖弘远公肃然起敬。美国女作家海伦·凯勒说,一本书像一艘船,带领着我们从狭隘的地方,驶向生活的无限广阔的海洋。生活其实就像茫茫大海,高深莫测,浩瀚无际。我们每一个人都像是漂流的船只,慢慢驶向大海的深处,每一艘船要想远航,就必须要有风帆,这就是读书。两百多年前的弘远公就有这种理念,为他的后人行稳致远架起了知识的风帆。
进入砚池村内,村庄的面貌让我对其好印象一点点消退。村庄不大,只有五六十户人家,村子里没有几栋像样的房屋,其中不少被藤蔓与杂草包围,显然很久没有住人了。破败的房屋,脏乱的垃圾,荒芜的地表,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地不堪入目。我甚至怀疑徐继如讲的故事是虚构的,这像是出了上百个教授的教授村吗?这里住的是推崇道德和崇尚学问的弘远公的后人吗?
徐继如知道我心中的疑问,他解释道,抗日战争前,砚池村是个规模宏大的庄园,里面的巷道四通八达,全部是红石路面,下雨都不需要穿雨鞋。庄园有一千多间房子,有书院,有园林,一幢幢整齐有序地排列。每幢房都有七八进,有正房、厢房、天井。屋梁屋柱用的都是高大粗实的原木,窗户雕龙画凤,配以彩色玻璃,加上清一色的老式雕花红木家具,一看就是个书香门第。1941年秋,为躲避日寇战火,村民四处逃难,徐氏庄园被侵华日军的炮火化为灰烬。从此,砚池村逐步凋零,有能力的人都出去了,留在家的多是在外找不到出路的人,所以砚池村现在沦为泰古镇闻名的贫困村。
我有点失望,徐氏庄园毕竟是个传说,如今的砚池村哪里看得到一点书香门第的影子?
“我们村后有片樟树林,那是砚池村人才鼎盛的标志。当年,村里有一个传统,每出一位秀才,这位秀才回乡后都要在村子后面种上一棵樟树,久而久之,便长成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樟树林。”徐继如生怕我打退堂鼓,不失时机推出我感兴趣的话题。
砚池村虽然很破败,但规划得很好,中间一条小路,两旁的房子一排排整齐有序地排列着。我和徐继如穿过村中小路,果然有一大片高大繁茂的古樟映入眼帘,挺拔参天,浓荫蔽日,蔚为壮观。这些古樟少说也有百年的历史,每棵直径都在一米以上,它无声地讲述着砚池村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人文。
“据村上老人讲,这片樟树林原有七十六棵,后来连同徐氏庄园被日军烧毁了六十几棵,据说当时烧了七天七夜。如今,幸存的古樟仍有十二棵,我们可从这些挺拔的古樟上看到砚池村的百年沧桑和厚重的历史文化。”徐继如指着樟树林兴致勃勃地介绍着,这是目前砚池村尚学历史的唯一见证。
“怎么能证明这片樟树林是考取秀才之人所种?”我心存疑虑,樟树到处都有,但种的人不一样,它存在的意义就不一样。
“小时候我听爷爷讲,同治、光绪年间,砚池村就有一门四进士,父子同进士,他们都在村后栽了樟树。”
“找得到记载吗?”
“记载肯定有,但随着砚池村人散落全国各地,这些资料都流失了。”
“没记载,人家会说你编故事。”
“怎么是编故事呢?”徐继如急了,“小时候我见过,而且我家有物证。”
徐继如家在村庄东面,一幢四列三间的砖瓦房。门口有个小院子,两边各立着一棵高大浓郁的桂花树,整个院子都飘着淡淡的清香。房子不大,但很整洁,让人诧异的是,在这不宽敞的屋子里,徐继如有间自己的书房。书房藏书不少,古今中外都有,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尤以文学书籍居多。徐继如从昏暗的书房里搬出一块麻石,放在院子里,麻石上刻有“翰林院修撰徐承溢种”九个字,落款是“同治六年春”。
“这块石碑是我在哑巴叔家翻修厕所时找到的,这表明同治六年春,徐承溢功成名就回乡,在樟树林种下一棵樟树,他当时的职务是翰林院修撰。”徐继如指着碑石上的字介绍道,“我查了一下,翰林院修撰是六品官员,徐承溢是承字辈,这表明弘远公第三代后人就已经走上仕途了。”
“这块石碑非常珍贵。”魏碑整体上给人一种朴拙险峻、舒畅流丽的感觉,我抚摸着石碑上的魏碑字体,仿佛看到了当年徐承溢在村后栽种樟树的情景。
“小时候,我记得幸存的十二棵樟树前都有石碑,只可惜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狂潮中全部毁坏。如果遗存下来,那是非常有意义的事。”
“徐校长,”我习惯称徐继如为校长,“如果能找到村后樟树林栽种人的资料,我们可以恢复这些石碑,这样就能部分呈现砚池村厚重的历史和人文。”
“我退休后就想做这件事,但愿能有个好结果。”
回到县城,那片神秘的樟树林一直在我脑海萦绕。一棵树就是一个人的历史,一片林就是一个村庄的历史,这个故事像个少年被肉欲的世界所诱惑,让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我知道,历史更能让人健康敏锐地思维,迸发出有益于人类前进的火花。其实,人类就是在不断学习的过程中不断前进的,我们在生活的过程中,也在创造着历史。我想从砚池村的历史中找出今天我们前行的方向,创造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历史。
我找到县档案局的一个朋友,计划调阅东安县清代县志。既然徐承溢是六品官员,我相信应在县志中有所记载。谁知档案局局长说任何人不得擅自调阅档案资料,我只得出具县文联公函,最后他才勉强同意我调阅东安县清代县志。
我从咸丰年代查起,果然查到了几段有关徐承溢的记载—
同治五年,泰古砚池人徐承溢入翰林院修撰。
同治十二年,徐承溢任豫州知府,为加快汉文化的推广普及,先后兴办砚池、莲峰等书院,到光绪二十三年,豫州府境已有义学十二所。
徐承溢在东安兴学宫、设义学、倡文教,在此后的几十年间形成了风气,使得东安由一片文化的荒漠,一跃而成为文化的荟萃之地。其间有据可查的文、武进士就达二十一人之多,仅砚池村就有十一人。
徐承溢长子徐先啸在光绪二年中第二十名文举人,次子徐先哗在光绪五年中第二十五名文举人,幼子徐先喃在光绪十一年中第三甲第一百二十名进士。可谓一门四进士,满门诗书一家锦绣,是为奇迹。
我把消息告诉徐继如,可把他高兴坏了。我说连同徐承溢,目前已经找到砚池村籍进士十二名,剩下的可能是秀才、举人之类的,你自己去找。徐继如喜形于色道,有了这十二名进士,足以证明砚池村是个历史文化名村。
徐继如硬要请我吃饭,我们又来到小东方酒店。菜刚上桌,徐继如就连敬我三杯,说要不是我想到调阅县志,他无论如何也找不齐砚池村这十二名进士,这帮他节约了大量的时间。
为什么一个小小的砚池村一时能涌现这么多人才呢?一个新的问题横亘在我面前,它吸引着我去探寻、去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