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下,我被虹儿叫醒,扶下马车。
眼前光亮熹微,晨风轻轻拂过可以嗅到清凉水气。
我原本以为涤垢泉是一尺见方的泉眼,寺僧用花岗岩砌个水塘,或方或圆,旁边会有棵几人环抱的大树,或数行新栽幼苗,又或是被栅栏围起,竖着闲人免进的告示牌。
结果,我错了。
在我还不能看到的地方,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碧潭,潭水由岸及心,渐成碧绿,深碧之心是石头垒起的泉眼,天光大亮之时会汩汩冒出沁凉冰莹的泉水。
四周的空气都充满水汽,山上为何会有这么大一片潭水,实在不得而知。
“公子,阳光已经照到树冠了,我们得抓紧,快来不及了!”
吕云声牵着我往前走了几步,停下踟蹰一瞬,低头在我耳边轻声道一句:“冒犯了!”
身体忽然腾空,吕云声将我打横抱起,眼前光影一转还没来得及反应,吕云声低下头,发丝轻拂过我的脸颊,软软痒痒,他的声音在耳边柔柔响起:“会有点晃,搂着我,别害怕!”
我迟疑了一下,吕云声似乎在等我反应,旁边传来家仆催促的声音。
我硬着头皮搂上他的脖子,下一刻,吕云声抱着我凌空一跃,落下时,身体剧烈的晃动,我几乎以为要一头栽倒,他揽着我肩头和膝窝的手臂收紧,腿上用力平衡,身子绷得很紧,左右摇晃了一会儿,才终于站稳。
我猜他是抱着我跳到一条船上。
甫一上船,吕云声便催促一声“走!”
小船破水而去,船身微微摇摆,吕云声仍然抱着我,没有放下的意思,这船上有人划桨,岸边有吕府一众家仆,都看着我们,我的脸有些发烫,低声对他说:“放我下来罢!”
吕云声低头,发丝扫过我颈间,目光炯炯的瞧我半晌。
我更加窘了,他一定看到我满脸通红,想着就想从他怀里下来。
抱着我的手臂紧了紧,制住我的挣扎,他轻笑一声:“别动,会掉下水,等一下,马上就到了。”
下意识的咬咬嘴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心如擂鼓,身子紧张得僵硬,不知是否应该松开搂着他脖子的手臂。
正自左右为难的时候,吕云声凑近我耳边,语带笑意,吐息温热:“放松点。”
我本来通红的脸轰地烧起来。
船又行了片刻,速度慢下来,吕云声抱着我向船尾走去,船停稳之后,他缓缓坐下把我放在腿上,双臂环起我便陷进他的怀中。
这个姿势很是不合礼规,我正要挣扎起身,他突然俯身向前,胸膛顶着我的背,我也被迫随着他身体前倾,双手被吕云声执起拢在一处,手心朝上。
四周鸟鸣啾啾,风吹过树冠叶浪沙沙轻响。
我们两人就这样静静的,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等待得手臂酸麻。
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脸烫得快烧化了,这样亲昵的举动在两个陌生人之间,着实太过分。
他托着我的手,双臂不着痕迹的向下挪了挪,垫在我手臂下面。
神魂回窍才发觉手臂已经酸麻。
他这样做,是为了让我能借他的胳膊休息一下,心里不禁有些感动。
突然手下一凉,一股清泉自下而上喷涌而出,沁凉的水从手背和指缝涌上来,瞬间盈满手心。
吕云声将手收回,小心翼翼的靠近我的脸:“低头!”
我知道此刻在手里的就是涤垢泉的第一眼水,于是乖乖低下头,把脸埋进手里。
泉水冰凉如融雪,丝丝缕缕凉意向眼睛里钻,心里一惊,尽量睁开眼睛,别浪费了这得来不易的第一捧泉水。
手是留不住水的,就算手指拢得再紧,泉水还是迅速从指间流走,滴滴答答洒在我的裙子上,很快衣裳就湿了一片。
手里的水流光,我抬起头,方才有些着急,把鼻子也浸到水里,虽然屏住呼吸,还是吸了些水进去。
此时恢复呼吸,水吸进嗓子,呛得咳嗽起来。
吕云声一手执起袖子,帮我擦去脸上水珠。
一手轻轻帮我拍背:“多大了,洗个脸都能呛着!”
我心里不服气,呛水和年纪有什么关系,谁规定大人就不能洗脸时口渴,顺便喝一口,再顺便呛一下。
无奈咳嗽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忍了。
小船在水里打了个转儿,向着来时的方向划了回去。
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坐在吕云声腿上,实在不成体统,忙站起来想离开一些,却起得太猛,带得小船剧烈晃动,我站立不稳一头栽了下去。
吕云声手疾眼快,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往回一带。
情急之下,用力过猛,我整个人就这样栽进他怀里。
他一手扒着船舷稳住身形,一手虚圈了我在怀,额头压下来抵住我的鬓角,低低笑了一声,语带戏谑:“即便姑娘要感谢我,也不必如此,这样投怀送抱,叫在下怎么承受得起?”
我羞得想一头扎进水里算了。
船靠岸,吕云声又把我抱起,纵身一跃,在船尾轻轻一点,身子一旋稳稳落在地上。
我心里暗想,原来他竟有些身手。
一上岸,虹儿便迎上来,我听见她嗤嗤笑得正欢,她要接我下来,吕云声抱着我的手却紧了紧,绕过她径直走向马车走去。
岸边有重重人影晃动,似乎多了许多人。
看不清可是听得却清,不少人望泉兴叹,惋惜今早失了先机,没有抢到这第一眼水。
看来都是些慕名为这神泉而来的人。
也有不少私下窃笑,议论纷纷,八成是因为吕云声抱着我的缘故。
有些不知所措,我把脸埋进他颈窝。
视线不清行路不便,自己走势必要接受更多的注视,我宁愿被他抱着,赶快离开这众目睽睽之地。
上了马车,他把我放下扶着坐好。
扯过旁边的毯子盖在我腿上。
抬起手将我额边被水沾湿的碎发拢到耳后,我往后缩了缩,他手在空中滞了片刻,悻悻地收回。
转身对跟上来的虹儿道:“照顾好小姐,我去去就回。”
吕云声一走,虹儿就凑到我面前,上上下下打量我的脸,额头几乎要贴上我的鼻尖,嘻嘻嘻嘻地笑个不停。
我叹了口气,真想把她扔出去!
“小姐,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嘻嘻嘻......”
我把她骗到车门处,一脚踹下去,也是可以的。
“小姐,公子抱着你是什么感觉啊?
嘻嘻嘻......”
我应该把她骗到潭边,然后一脚把她踹下水。
“小姐,你今天开心么?
嘻嘻嘻......”
我肯定不救她。
“咦,小姐,你为什么撕毯子啊?”
慧光寺香火鼎盛,经常有远方香客慕神泉之名而来,所以寺内修建了众多客舍。
只是近些年已经鲜留人住,起初我只以为是来的香客太多,寺僧不胜其扰,所以拒留客宿,直到晚上我睡不着觉,吕云声给我讲睡前故事,说起一段秘密流传于寺内的轶闻,才知道原来不留宿客是另有原因。
不过那轶闻太玄乎,还有些惊悚,血腥,诡异和扯淡,实在不适合做睡前故事。
吕云声与寺中方丈有几分交情,于是我们便在寺中住了下来,这样每日早上取第一眼泉水,就不必从山外赶来那么辛苦,也因了地利占了先机。
“我们要住多久?”
我问吕云声。
“住到你能看清我。”
吕云声说。
这句话很熟悉,我一下子想起文略,他临走时对我说,等我回来,铃铛复原如初,韭韭也复原如初,到时你就能看到我了。
忽然心里有些怅惘,我看清的第一个人或许不会是他了。
“可是,可是那不是要住很久,你应该有很多事情要忙吧?
而且我,我也想念小白。”
文略说他少则十天就会回来,算算距离他离开已经八天了,虽然“少则几天会回来”这种话,古往今来都几乎不会成真,我也确实没抱太大希望,可是万一他真的这两天回来,找不到我可怎么办?
吕云声半晌没有说话,我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有点不自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悠悠开口:“我已经交代管家了,文公子若是回来,会将他留在府中,你不必担心。”
我讶然,他竟然猜到我的心思。
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但我却有种做错事的羞愧,转念一想,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可羞愧的!
虹儿被派回去取我的药和换洗衣物,自打她下午走后,吕云声就一直陪着我,我知道他是怕我一个人不方便。
此时夜间风冷,我们站在潭边,水凝成风尤其湿寒。
吕云声不知从哪变出件薄棉织锦的披风为我系上。
夜幕沉沉,潭水墨波,水天一色如天神倾倒了墨砚,我眼前像被填满黑色的棉絮,什么都看不见。
吕云声将我扶到离水稍远的地方坐下,头上树叶沙沙轻响,不知名的鸟儿时尔啾鸣几声。
身边的人总是很安静,忽然很想知道他不说话的时候在想些什么,是怎样的神情?
“在想什么,这样的表情?”
身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
“啊,哦,”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在想你罢。
吱唔了一下:“我怕换床会睡不着。”
“那,怎么办?”
“你讲个故事给我听,有助睡眠的那种。”
“我不会讲故事。”
“哦,以前睡不着时文略都给我讲的。”
一阵潭风吹过,头上叶浪轻响飒飒,几片叶子被摇落,在头上打了旋儿,飘飘悠悠落在身旁。
我拢了拢披风。
“这座寺庙有个神秘的传闻......”我惊讶的转头向他的方向,吕云声干咳一声,继续道:“不是要听故事么......三年前,慧光寺来了一个女香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