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我是个扬州瘦马。
王妈妈常看着我露出满意的笑容,她说我是她近十年来培养出来最顶尖的瘦马。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经常出现不同的男人。
每当这个时候,娘就会把我赶出房间外和大黑玩。
大黑总是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用湿漉漉的眼神看着我。
那些客人们提着裤带从家里出来的时候,看到我也会上下反复打量,并且露出一个六岁的我并不懂的笑容。
到了晚上,喝得醉醺醺的爹就会回来,问娘要钱。
我们全家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娘的生意。
娘如果拿不出他明天的赌资,他就开始动手打娘和我。
他满身酒气,薅着娘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撞,一遍又一遍地用地摩擦着着她的脸,不尽兴就改用脚踹。
“臭婊子!
就这么点钱,够老子赌几把的啊?
啊?”
“天天哭丧着个脸给谁看?
谁会来做你的生意?”
“真他娘的晦气,废物生了个赔钱货,害得老子出去都抬不起头!”
直到打的她躲无可躲,一动不动。
他想到娘明天还要做生意赚钱,就把目光转向我。
“你瞅什么?
丧门星!
打你生下来老子就没赢过,都他妈是你影响了老子的财运。”
他扬起手就要打我,原本躺在地上的娘挣扎着爬起来把我搂进她怀里,捂着我的耳朵,他这才罢休。
娘的身子很瘦,但是很温暖。
她的血混着眼泪落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用力地抱住她的手臂回应她。
我们不是没想过逃跑,只是照身贴都在爹的手里,我们连城门都出不去。
一旦被发现,得到的是更加激烈的拳脚相加。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洒进屋里,爹已经发泄完他的怒火。
每当这个时候,娘就会紧紧地抱着我,无声地流泪,一次和我一次道歉。
“雪儿,我的宝贝……娘对不起你。”
我的名字是娘取的,她一直想去塞北看看雪,她说我是她的希望,所以为我取名陆雪。
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娘的年纪越来越大,美貌不复,来家里的客人也越来越少了。
爹要的钱越来也多,对她下的手也越来越重。
终于在一天夜里,厚重的巴掌落在了我的脸上,接踵而至的是踢在肚子上的脚。
这次,娘没有再哭喊着把我抱紧。
他像是不解气一般,一脚接一脚的踹着。
我蜷缩着身体,血模糊了视线。
我努力地看向娘,她躺在地上,浑身是血。
可惜,娘再也没机会亲眼去看塞北的雪了。
又或者说,她终于自由了,可以去看塞北的雪了。
我想起那天晚上她抱着我呜咽着。
“都是娘拖累了你……如果有一天……你一定要逃出去,雪儿。”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
如果有一天,是如果她再也没有醒来的这一天。
她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结果连个棺材都不配有。
爹囫囵卷着布将她埋在了院子里的海棠树下。
从此,爹的施暴对象就变成了我。
再也不会有人将我抱在怀里,替我挡去如雨般落下的拳脚和外面的风雨。
无数次,我都以为我会像娘一样再也醒不过来。
可悲的是,第二天睁开眼睛,浑身的疼痛都提醒着,我还活着。
忽然有一天,爹突然早早的回来,特意打了水将我的脸和手洗干净,然后看着我的脸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以为是他今天赢了钱。
他说:“雪儿啊,我给你找了个好去处。”
“城东的李婶不是对你很好吗?
明天你就去她家。”
我麻木地看着他喜悦的神色。
我知道的,李婶一直想买我做他的傻儿子的童养媳,但是娘以死相逼。
她是爹的摇钱树,看到娘坚决的模样,他只能作罢。
现在娘不在了。
八岁的我,还不能像娘一样接待客人为他赚钱。
只能以另一种形式成为他的赌资。
我看着爹期待的脸色,没有反驳的余地。
如果我说出一句反对的话,迎接我的又会是一场更加严酷的毒打。
我乖巧的点点头,“知道了,爹。”
爹欣喜若狂,八年来第一次将我搂在怀里,拍着我的后背,“真是爹的好女儿!”
想到明天的钱又有了着落,他喝了不少酒,睡得格外香甜。
我知道,娘说的这一天来了。
这天夜里,我看着喝得烂醉的爹。
多年的恨意像是一把火,为我的懦弱点燃了名为勇气的引线。
我举起手里的剪刀狠狠扎下去。
听着他痛苦的哀嚎声,我头也不回地牵着大黑,从院里的狗洞逃走了。
我用尽浑身力气奔跑着,直到确定已经离家有一段距离了,我们才停下。
但是,我们又能去哪呢?
大黑用他湿润的眼睛看着我,吐着舌头对我笑着。
我们在城门口挨到了天亮。
我牵着大黑混入排队出城的人群里,面对索要照身贴的士兵,我说不出话。
就在士兵呵斥着让我滚的时候,城门看守的士兵走下来,“放她走。”
这个人我认识,是娘的客人。
他塞给我几枚铜钱,“快走吧。”
三看着城外广阔的天,清晨的阳光和煦又刺眼,大黑摇着尾巴对我笑。
逃出生天,空气都变得格外清新。
我和大黑就这样流着浪,不知走了多久,逃到了另一个城池。
几日的风餐露宿,我已经和普通乞丐没有区别,很轻松的就通过了城门的看守。
大叔给的铜钱很快就花完了,我变成了真正的乞丐。
乞丐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瘦小的身体和外来身份使我成了城里最底层的乞丐。
只允许睡在漏风的门口,乞讨得来的吃的和钱也都被其他的乞丐们抢走分瓜。
就在我以为我快饿死的时候,被人捡回了家。
那是一个眼神和蔼的老爷爷。
在我狼吞虎咽的吃馄饨的时候,他会用慈祥的目光望着我。
“孩子,你受苦了。”
爷爷靠摆馄饨摊为生。
他说夫人死得早,儿子在前些年被强行征兵带走后就再没回来过。
爷爷很疼爱我,不仅为我置办了合身的新衣裳,就连大黑都有了一个属于他的小铃铛。
于是,我不再流浪,我们有了新的家。
生活又有了新的盼头。
从此,馄饨摊多了一个帮忙的小姑娘,和一直摇着尾巴的小黑狗。
爷爷有了孙女,我有了爷爷。
我觉得每一天的太阳都是那么明媚耀眼。
我和爷爷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我每天都很开心。
我们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我会和爷爷一起准备第二天出摊用的馅料,大黑偶尔捡漏掉在地上的肉馅。
爷爷会笨拙的帮我扎辫子,看着我傻乎乎的辫子两个人哈哈大笑。
闲暇时候,我们也会偶尔一起编竹篓补贴家用。
日子平淡而幸福。
这天,我提前回家,烧好饭,还做了一道爷爷新教会我的菜,等待爷爷回家给他一个惊喜。
我等了很久,等到第二天早上,都没等来爷爷。
等到的却是衙门的官差。
“你是姜广善的孙女吗?
跟我走一趟吧。”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桩抢劫案,更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凉透了。”
听到他的话,我脑袋一片空白,泪水怎么也止不住的往下流。
耳边嗡嗡作响,我颤抖着手轻轻掀开盖在他身上的白布。
爷爷紧闭着双眼躺在那,脸色灰白,胸口绽放着一朵巨大的血花。
手却死死攥着,我努力地掰开,里面躺着一枚精致的海棠珠花。
爷爷常说,我是最漂亮的小姑娘。
等他学会扎辫子了,就给我买一枚珠花。
那一刻,你心里有场海啸,可你静静站着,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怎么会这样呢。
明明,明明昨天分开的时候还好好的啊。
他还笑着和我挥手告别。
我们还约定好给大黑做一套新衣裳。
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他还没来得及吃上一口我新学会的菜。
我开始怨恨自己。
怎么,我就不等等他呢。
为什么不等他一起收摊回家。
如果和他一起回家,是不是结果就会不一样?
我伏在爷爷的尸体上泣不成声,身边的衙役不耐烦的催促着快点把人抬走。
大黑护主心切,见状汪汪叫了起来。
衙役面上浮起不耐之色,一脚踹向大黑。
大黑砰的一声撞在衙里的柱子上,鲜血漫了一地。
它用尽全身力气也做不到站起来,那双湿润的眼睛看着我,留着血的嘴只能发出微弱的呜咽声。
我呆滞地站在原地,只觉血液倒流,如暴雨淋湿般冰凉。
最后一位亲人也这样离我而去。
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活是在路上的死亡。
我用全部的钱为爷爷买了一口最好的棺材,为他殓葬。
大黑代替我,守在爷爷的旁边。
于是,我又成了孤儿。
我如同行尸走肉,重新开始了一个人的流浪。
像一叶孤舟,在江海里翻覆,又像一张面破损的旗帜,在风中飘摇。
阳光依旧刺眼,却令人感受不到半分暖意,冰冷刺骨。
四“海棠。”
青檀的呼唤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倚靠在船栏杆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天作晴山卷幔,云犹含态石披衣。
当年,我一路辗转流离,到了扬州城。
我被王妈妈捡回去,严格调教,训练歌舞、琴棋书画,她们将我们称之为“扬州瘦马”。
王妈妈说,我的名字不好。
雪这个字太寻常,难免落了俗套。
我们这些姑娘要讲究风雅。
窗外春光正好,一枝海棠探入窗内。
我又想起了爷爷。
我看着娇艳的海棠花,失神喃喃道:“那就叫海棠吧。”
这一生,聚散本不由我。
眼瞅着我们这一批姑娘也到了出圈的年纪。
于是,王妈妈便带着我们这船精心调教的扬州瘦马前往洛阳寻找买家。
淮河江风粼粼,一股血腥味顺着江风飘来。
迎面而来的,是一艘画船。
青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叫声。
因为她看到了船上的尸体,和目露凶光的水贼们。
对面毫不掩饰的杀意令我不由微微发抖,双手握住栏杆。
水贼看到我们哈哈一笑:“兄弟们,今晚上有福了。”
王妈妈也是脸色一白。
水匪可不会和我们谈条件。
水贼眼中的我们犹如待宰羔羊,赤裸的目光肆无忌惮的打量着我们。
就当我落入水贼手里惊呼失色之时,一支箭破云而来,将劫持我的水贼射了个透心凉。
慌乱中,我抬眼望去。
对上一双幽深凌厉,眸如点漆的眼睛。
那人持弓立在船头,身姿挺拔,难掩风姿。
他出手利落,他船上的人也是训练有素。
水匪很快就被他们处理的一干二净。
那人出手不凡,腰缠玉带,玉带上更是别着一柄缀满珠宝的长剑。
王妈妈是风月场里长袖善舞的老手,赔笑扭着腰上前:“多谢恩公相救,未请教恩公大名?”
他没有回答,锐利的目光扫视一圈,在我的脸上稍作停留。
他大手一挥,船迅速超过我们,向更远处驶去。
我一路目送着那艘船远去。
青檀拉紧我的手,“别看了,那样的人物,我们高攀不起。”
是啊。
我垂下眼帘。
马肥快行走,妓长能歌舞。
三年五岁间,已闻换一主。
扬州瘦马四个字如同烙印,将我牢牢钉在耻辱柱上动弹不得。
我本不该生出这样龌龊的心思。
王妈妈看到我落寞的模样,笑着搂住我。
“我的好海棠,你的模样和琴棋书画是我这些年里见过最拔尖的。”
“放心,妈妈一定为你挑户好人家!”
我向来乖顺,一如既往地点点头。
血腥味已经消散,江风微凉。
世间万般人情暖或许有人知,冷却唯有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