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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间四月天完结文

林徽因 著

女频言情连载

因为时局,我的家暂时移居到××。对楼张家的洋房子楼下住着绣绣。那年绣绣十一岁,我十三。起先我们互相感觉到使彼此不自然,见面时便都先后红起脸来,准备彼此回避。但是每次总又同时彼此对望着,理会到对方有一种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实行逃脱的举动。于是在一个下午,我们便有意距离彼此不远地同立在张家楼前,看许多人用旧衣旧鞋热闹地换碗。还是绣绣聪明,害羞地由人丛中挤过去,指出一对美丽的小瓷碗给我看,用秘密亲昵的小声音告诉我她想到家里去要一双旧鞋来换。我兴奋地望着她回家的背影,心里漾起一团愉悦的期待。不到一会儿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悦地参观到绣绣同换碗的贩子一段交易的喜剧,变成绣绣的好朋友。那张小小图画今天还顶温柔地挂在我的胸口。这些年了,我仍能见...

主角:香山稼轩   更新:2024-12-31 14:2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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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香山稼轩的女频言情小说《你是人间四月天完结文》,由网络作家“林徽因”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因为时局,我的家暂时移居到××。对楼张家的洋房子楼下住着绣绣。那年绣绣十一岁,我十三。起先我们互相感觉到使彼此不自然,见面时便都先后红起脸来,准备彼此回避。但是每次总又同时彼此对望着,理会到对方有一种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实行逃脱的举动。于是在一个下午,我们便有意距离彼此不远地同立在张家楼前,看许多人用旧衣旧鞋热闹地换碗。还是绣绣聪明,害羞地由人丛中挤过去,指出一对美丽的小瓷碗给我看,用秘密亲昵的小声音告诉我她想到家里去要一双旧鞋来换。我兴奋地望着她回家的背影,心里漾起一团愉悦的期待。不到一会儿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悦地参观到绣绣同换碗的贩子一段交易的喜剧,变成绣绣的好朋友。那张小小图画今天还顶温柔地挂在我的胸口。这些年了,我仍能见...

《你是人间四月天完结文》精彩片段


因为时局,我的家暂时移居到××。对楼张家的洋房子楼下住着绣绣。那年绣绣十一岁,我十三。起先我们互相感觉到使彼此不自然,见面时便都先后红起脸来,准备彼此回避。但是每次总又同时彼此对望着,理会到对方有一种吸引力,使自己不容易立刻实行逃脱的举动。于是在一个下午,我们便有意距离彼此不远地同立在张家楼前,看许多人用旧衣旧鞋热闹地换碗。
还是绣绣聪明,害羞地由人丛中挤过去,指出一对美丽的小瓷碗给我看,用秘密亲昵的小声音告诉我她想到家里去要一双旧鞋来换。我兴奋地望着她回家的背影,心里漾起一团愉悦的期待。不到一会儿工夫,我便又佩服又喜悦地参观到绣绣同换碗的贩子一段交易的喜剧,变成绣绣的好朋友。
那张小小图画今天还顶温柔地挂在我的胸口。这些年了,我仍能见到绣绣的两条发辫系着大红绒绳,睁着亮亮的眼,抿紧着嘴,边走边跳地过来,一只背在后面的手里提着一双旧鞋。挑卖瓷器的贩子口里衔着旱烟,像一个高大的黑影,笼罩在那两簇美丽得同云一般各色瓷器的担子上面!一些好奇的人都伸过头来看。“这么一点点小孩子的鞋,谁要?”贩子坚硬的口气由旱烟管的斜角里呼出来。
“这是一双皮鞋,还新着呢!”绣绣抚爱地望着她手里旧皮鞋。那双鞋无疑地曾经一度给过绣绣许多可骄傲的体面。鞋面有两道鞋扣。换碗的贩子终于被绣绣说服,取下口里旱烟扣在灰布腰带上,把鞋子接到手中去端详。绣绣知道这机会不应该失落,也就很快地将两只渴慕了许多时候的小花碗捧到她手里。但是鹰爪似的贩子的一只手早又伸了过来,将绣绣手里梦一般美满的两只小碗仍然收了回去。绣绣没有话说,仰着绯红的脸,眼睛潮润着失望的光。
我听见后面有了许多嘲笑的声音,感到绣绣孤立的形势和她周围一些侮辱的压迫,不觉起了一种不平。“你不能欺侮她小!”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威风地在贩子的肋下响,“能换就换换,不能换,就把皮鞋还给她!”贩子没有理我,也不去理绣绣,忙碌地同别人交易,小皮鞋也还夹在他手里。
“换了吧老李,换了吧,人家一个孩子。”人群中忽有个老年好事的人发出含笑慈祥的声音。“倚老卖老”地他将担子里那两只小碗重新捡出交给绣绣同我:“哪,你们两个孩子拿着这两只碗快走吧!”我惊讶地接到一只碗,不知所措。绣绣却挨过亲热的小脸扯着我的袖子,高兴地笑着示意叫我同她一块儿挤出人堆来。那老人或不知道,他那时塞到我们手里的不止是两只碗,并且是一把鲜美的友谊。
自此以后,我们的往来一天比一天亲密。早上我伴绣绣到西街口小店里买点零星东西。绣绣是有任务的,她到店里所买的东西都是油盐酱醋,她妈妈那一天做饭所必需的物品,当我看到她在店里非常熟识地要她的货物,从容地付出或找入零碎铜元同吊票时,我总是暗暗地佩服她的能干,羡慕她的经验。最使我惊异的则是她妈妈所给我的印象。黄瘦的,那妈妈是个极懦弱无能的女人,因为带着病,她的脾气似乎非常暴躁。种种的事她都指使着绣绣去做,却又无时无刻不咕噜着,教训着她的孩子。
起初我以为绣绣没有爹,不久我就知道原来绣绣的父亲是个很阔绰的人物。他姓徐,人家叫他徐大爷,同当时许多父亲一样,他另有家眷住在别一处的。绣绣同她妈妈母女两人早就寄住在这张家亲戚楼下两小间屋子里,好像被忘记了的孤寡。绣绣告诉我,她曾到过她爹爹的家,那还是她那新姨娘没有生小孩以前,她妈叫她去同爹要一点钱,绣绣说时脸红了起来,头低了下去,挣扎着心里各种的羞愤和不平。我没有敢说话,绣绣随着也就忘掉了那不愉快的方面,抬起头来告诉我,她爹家里有个大洋狗非常的好,“爹爹叫它坐下,它就坐下。”还有一架洋钟,绣绣也不能够忘掉“钟上面有个门”,绣绣眼里亮起来,“到了钟点,门会打开,里面跳出一只鸟来,几点钟便叫了几次。那是——那是爹爹买给姨娘的。”绣绣又偷偷告诉了我。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爹爹抱过我呢,”绣绣说,她常同我讲点过去的事情,“那时候,我还顶小,很不懂事,就闹着要下地,我想那次我爹一定很不高兴的!”绣绣追悔地感到自己的不好,惋惜着曾经领略过又失落了的一点点父亲的爱。“那时候,你太小了当然不懂事。”我安慰着她。“可是……那一次我到爹家里去时,又弄得他不高兴呢!”绣绣心里为了这桩事,大概已不止一次地追想难过着,“那天我要走的时候,”她重新说下去,“爹爹翻开抽屉问姨娘有什么好玩艺儿给我玩,我看姨娘没有答应,怕她不高兴便说,我什么都不要,爹听见就很生气把抽屉关上,说:不要就算了!”——这里绣绣本来清脆的声音显然有点哑,“等我再想说话,爹已经起来把给妈的钱交给我,还说,你告诉她,有病就去医,自己乱吃药,明日吃死了我不管!”这次绣绣伤心地对我诉着委屈,轻轻抽噎着哭,一直坐在我们后院子门槛上玩,到天黑了才慢慢地踱回家去,背影消失在张家灰黯的楼下。
夏天热起来,我们常常请绣绣过来喝汽水,吃藕,吃西瓜。娘把我太短了的花布衫送给绣绣穿,她活泼地在我们家里玩,帮着大家摘菜,做凉粉,削果子做甜酱,听国文先生讲书,讲故事。她的妈则永远坐在自己窗口里,摇着一把蒲扇,不时颤声地喊:“绣绣!绣绣!”底下咕噜着一些埋怨她不回家的话,“……同她父亲一样,家里总坐不住!”
有一天,天将黑的时候,绣绣说她肚子痛,匆匆跑回家去。到了吃夜饭时候,张家老妈到了我们厨房里说,绣绣那孩子病得很,她妈不会请大夫,急得只坐在床前哭。我家里人听见了就叫老陈妈过去看绣绣,带着一剂什么急救散。我偷偷跟在老陈妈后面,也到绣绣屋子去看她。我看到我的小朋友脸色苍白地在一张木床上呻吟着,屋子在那黑夜小灯光下闷热的暑天里,显得更凌乱不堪。那黄病的妈妈除却交叉着两只手发抖地在床边敲着,不时呼唤绣绣外,也不会为孩子预备一点什么适当的东西。大个子的蚊子咬着孩子的腿同手臂,大粒子汗由孩子额角沁出流到头发旁边。老陈妈慌张前后地转,拍着绣绣的背,又问徐大妈妈——绣绣的妈——要开水,要药锅煎药。我偷个机会轻轻溜到绣绣床边叫她,绣绣听到声音还勉强地睁开眼睛看看我做了一个微笑,吃力地低声说:“蚊香……在屋角……劳驾你给点一根……”她显然习惯于母亲的无用。
“人还清楚!”老陈妈放心去熬药。这边徐大妈妈咕噜着:“告诉你过人家的汽水少喝!果子也不好,我们没有那命吃那个……偏不听话,这可招了祸!……你完了小冤家,我的老命也就不要了……”绣绣在呻吟中间显然还在哭辩着,“哪里是那些,妈……今早上……我渴,喝了许多泉水。”
家里派人把我拉回去。我记得那一夜我没得好睡,惦记着绣绣,做着种种可怕的梦。绣绣病了差不多一个月,到如今我也不知道到底患的什么病,他们请过两次不同的大夫,每次买过许多杂药。她妈天天给她稀饭吃。正式的医药没有,营养更是等于零的。
因为绣绣的病,她妈妈埋怨过我们,所以她病里谁也不敢送吃的给她。到她病将愈的时候,我天天只送点儿童画报一类的东西去同她玩。
病后,绣绣那灵活的脸上失掉所有的颜色,更显得异样温柔,差不多超尘的洁净,美得好像画里的童神一般,声音也非常脆弱动听,牵得人心里不能不漾起怜爱。但是以后我常常想到上帝不仁的摆布,把这么美好敏感,能叫人爱的孩子虐待在那么一个环境里,明明父母双全的孩子,却那样零仃孤苦,使她比失却怙恃注7更茕孑无所依附。当时我自己除却给她一点童年的友谊,做个短时期的游伴以外,毫无其他能力护助着这孩子同她的运命搏斗。
她父亲在她病里曾到她们那里看过她一趟,停留了一个极短的时间。但他因为不堪忍受绣绣妈的一堆存积下的埋怨,他还发气狠心地把她母女反申斥了,教训了,也可以说是辱骂了一顿。悻悻地他留下一点钱就自己走掉,声明以后再也不来看她们了。
我知道绣绣私下曾希望又希望着她爹去看她们,每次结果都是出了她孩子打算以外的不圆满。这使她很痛苦。这一次她忍耐不住了,她大胆地埋怨起她的妈:“妈妈,都是你这样子闹,所以爹气走了,赶明日他再也不来了!”其实绣绣心里同时也在痛苦着埋怨她爹。她有一次就轻声地告诉过我:“爹爹也太狠心了,妈妈虽然有脾气,她实在很苦的,她是有病。你知道她生过六个孩子,只剩我一个女的,从前,她常常一个人在夜里哭她死掉的孩子,日中老是做活计,样子同现在很两样,脾气也很好的。”但是绣绣虽然告诉过我——她的朋友——她的心绪,对她母亲的同情,徐大奶奶都只听到绣绣对她一时气愤的埋怨,因此便借题发挥起来,夸张着自己的委屈,向女儿哭闹,谩骂。
那天张家有人听得不过意了,进去干涉,这一来,更触动了徐大奶奶歇斯底里的脾气,索性气结地坐在地上狠命地咬牙捶胸,疯狂似的大哭。等到我也得到消息过去看她们时,绣绣已哭到眼睛红肿,蜷伏在床上一个角里抽搐得像个可怜的迷路的孩子。左右一些邻居都好奇,好事地进去看她们。我听到出来的人议论着她们的事说:“徐大爷前月生个男孩子。前几天替孩子做满月办了好几桌席,徐大奶奶本来就气得几天没有吃好饭,今天大爷来又说了她同绣绣一顿,她更恨透了,巴不得同那个新的人拼命去!凑巧绣绣还护着爹,倒怨起妈来,你想,她可不就气疯了,拿孩子来出气么?”我还听见有人为绣绣不平,又有人说:“这都是孽债,绣绣那孩子,前世里该了他们什么吧?怪可怜的,那点点年纪,整天这样捱着。你看她这场病也会不死?这不是该他们什么还没有还清么?!”
绣绣的环境一天不如一天,的确好像有孽债似的,她妈的暴躁比以前更迅速地加增,虽然她对绣绣的病不曾有效地维护调摄,为着忧虑女儿的身体那烦恼的事实却增进她的衰弱怔忡的症候,变成一个极易受刺激的妇人。为着一点点事,她就得狂暴地骂绣绣。有几次简直无理地打起孩子来。楼上张家不胜其烦,常常干涉着,因之又引起许多不愉快的口角,给和平的绣绣更多不方便同为难。
我自认已不迷信的了,但是人家说绣绣似来还孽债的话,却偏偏深深印在我脑子里,让我回味又回味着,不使我摆脱开那里所隐示的果报轮回之说。读过《聊斋志异》同《西游记》的小孩子的脑子里,本来就装着许多荒唐的幻想的,无意的迷信的话听了进去便很自然发生了相当影响。此后不多时候我竟暗同绣绣谈起观音菩萨的神通来。两人背着人描下柳枝观音的像夹在书里,又常常在后院向西边虔敬地做了一些滑稽的参拜,或烧几炷家里的蚊香。我并且还教导绣绣暗中临时念“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告诉她那可以解脱突来的灾难。病得瘦白柔驯,乖巧可人的绣绣,于是真的常常天真地双垂着眼,让长长睫毛美丽地覆在脸上,合着小小手掌,虔意地喃喃向着传说能救苦的观音祈求一些小孩子的奢望。
“可是,小姊姊,还有耶稣呢?”有一天她突然感觉到她所信任的神明问题有点儿蹊跷,我们两人都是进过教会学校的——我们所受的教育,同当时许多小孩子一样本是矛盾的。
“对了,还有耶稣!”我呆然,无法给她合理的答案。
神明本身既发生了问题,神明自有公道慈悲等说也就跟着动摇了。但是一个漂泊不得于父母的寂寞孩子显然需要可皈依的主宰的,所以据我所知道,后来观音同耶稣竟是同时庄严地在绣绣心里受她不断地敬礼!
这样日子渐渐过去,天凉快下来,绣绣已经又被指使着去临近小店里采办杂物,单薄的后影在早晨凉风中摇曳着,已不似初夏时活泼。看到人总是含羞地不说什么话,除却过来找我一同出街外,也不常到我们这边玩了。
突然地有一天早晨,张家楼下发出异样紧张的声浪,徐大奶奶在哭泣中锐声气愤地在骂着、诉着、喘着,与这锐声相间而发的有沉重的发怒的男子口音。事情显然严重。借着小孩子身份,我飞奔过去找绣绣。张家楼前停着一辆讲究的家车,徐大奶奶房间的门开着一线,张家楼上所有的仆人、厨役、打杂同老妈,全在过道处来回穿行,好奇地听着热闹。屋内秩序比寻常还要紊乱,刚买回来的肉在荷叶上挺着,一把蔬菜萎靡得像一把草,搭在桌沿上,放出灶边或菜市里那种特有气味,一堆碗箸,用过的同未用的,全在一个水盆边放着。墙上美人牌香烟的月份牌已让人碰得在歪斜里悬着。最奇怪的是那屋子里从来未有过的雪茄烟的气氛。徐大爷坐在东边木床上,紧紧锁着眉,怒容满面,口里衔着烟,故作从容地抽着,徐大奶奶由邻居里一个老太婆同一个小脚老妈子按在一张旧藤椅上还断续地颤声地哭着。
当我进门时,绣绣也正拉着楼上张太太的手进来,看见我头低了下去,眼泪显然涌出,就用手背去擦着已经揉得红肿的眼皮。
徐大奶奶见到人进来就锐声地申诉起来。她向着楼上张太太:“三奶奶,你听听我们大爷说的没有理的话!……我就有这么半条老命,也不能平白让他们给弄死!我熬了这二十多年,现在难道就这样子把我撵出去?人得有个天理呀!……我打十七岁来到他家,公婆面上什么没有受过,捱过……”
张太太望望徐大爷,绣绣也睁着大眼睛望着她的爹,大爷先只是抽着烟严肃地冷酷地不做声。后来忽然立起来,指着绣绣的脸,愤怒地做个强硬的姿势说:“我告诉你,不必说那许多废话,无论如何,你今天非把家里那些地契拿出来交还我不可……这真是岂有此理!荒唐之至!老家里的田产地契也归你管了,这还成什么话!”
夫妇两人接着都有许多驳难的话。大奶奶怨着丈夫遗弃,克扣她钱,不顾旧情,另有所恋,不管她同孩子两人的生活,在外同那女人浪费。大爷说他妻子,不识大体,不会做人,他没有法子改良她,他只好提另再娶能温顺着他的女人另外过活,坚不承认有何虐待大奶奶处。提到地契,两人各据理由争执,一个说是那一点该是她老年过活的凭藉,一个说是祖传家产不能由她做主分配。相持到吃中饭时分,大爷的态度愈变强硬,大奶奶却喘成一团,由疯狂地哭闹,变成无可奈何地啜泣。别人已渐渐退出。
直到我被家里人连催着回去吃饭时,绣绣始终只缄默地坐在角落里,由无望地伴守着两个互相仇视的父母,听着楼上张太太的几次清醒的公平话,尤其关于绣绣自己的地方。张太太说的要点是他们夫妇两人应该看绣绣面上,不要过于固执。她说:“那孩子近来病得很弱。”又说:“大奶奶要留着一点点也是想到将来的事,女孩子长大起来还得出嫁,你不能不给她预备点。”她又说:“我看绣绣很聪明,下季就不进学,开春也应该让她去补习点书。”她又向大爷提议:“我看以后大爷每月再给绣绣筹点学费,这年头女孩不能老不上学,尽在家里做杂务的。”
这些中间人的好话到了那生气的两个人耳里,好像更变成一种刺激,大奶奶听到时只是冷讽着:“人家有了儿子了,还顾了什么女儿!”大爷却说:“我就给她学费,她那小气的妈也不见得送她去读书呀?”大奶奶更感到冤枉了:“是我不让她读书么?你自己不说过,女孩子不用读那么些书么?”
无论如何,那两人固执着偏见,急迫只顾发泄两人对彼此的仇恨,谁也无心用理性来为自己的纠纷寻个解决的途径,更说不到顾虑到绣绣的一切。那时我对绣绣的父母两人都恨透了,恨不得要同他们说理,把我所看到各种的情形全盘不平地倾吐出来,叫他们醒悟,乃至于使他们悔过,却始终因自己年纪太小,他们情形太严重,拿不起力量,懦弱地抑制下来。但是当我咬着牙毒恨他们时,我偶然回头看到我的小朋友就坐在那里,眼睛无可奈何地向着一面,无目地愣着,忽然使我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悟到此刻在我看去无疑问的两个可憎可恨的人,却是那温柔和平绣绣的父母。我很明白即使绣绣此刻也有点恨着他们,但是蒂结在绣绣温婉的心底的,对这两人到底仍是那不可思议的深爱!
我在惘惘中回家去吃饭,饭后等不到大家散去,我就又溜回张家楼下。这次出我意料以外地,绣绣房前是一片肃静。外面风刮得很大,树叶和尘土由甬道里卷过,我轻轻推门进去,屋里的情形使我不禁大吃一惊,几乎失声喊出来!方才所有放在桌上木架上的东西,现在一起打得粉碎,扔散在地面上……大爷同大奶奶显然已都不在那里,屋里既无啜泣,也没有沉重的气愤的申斥声,所余仅剩苍白的绣绣,抱着破碎的想望,无限的伤心,坐在老妈子身边。雪茄烟气息尚香馨地笼罩在这一幅惨淡滑稽的画景上面。
“绣绣,这是怎么了?”绣绣的眼眶一红,勉强调了一下哽咽的嗓子:“妈妈不给那——那地契,爹气了就动手扔东西,后来……他们就要打起来,隔壁大妈给劝住,爹就气着走了……妈让他们挟到楼上‘三阿妈’那里去了。”
小脚老妈开始用笤帚把地上碎片收拾起来。
忽然在许多凌乱中间,我见到一些花瓷器的残体,我急急拉过绣绣两人一同俯身去检验。
“绣绣!”我叫起来,“这不是你那两只小瓷碗?也……让你爹砸了么?”
绣绣泪汪汪地点点头,没有答应,云似的两簇花瓷器的担子和初夏的景致又飘过我心头,我捏着绣绣的手,也就默然。外面秋风摇撼着楼前的破百叶窗,两个人看着小脚老妈子将那美丽的尸骸同其他茶壶粗碗的碎片,带着茶叶剩菜,一起送入一个旧簸箕里,葬在尘垢中间。
这世界上许多纷纠使我们孩子的心很迷惑,——那年绣绣十一,我十三。
终于在那年的冬天,绣绣的迷惑终止在一个初落雪的清早里。张家楼房背后那一道河水,冻着薄薄的冰,到了中午阳光隔着层层的雾惨白地射在上面,绣绣已不用再缩着脖颈,顺着那条路,迎着冷风到那里去了!无意地她却把她的迷惑留在我心里,飘忽于张家楼前同小店中间直到了今日。
原载于1937年4月18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325期
注7 “怙恃”为父母的代称。


家里在复杂情形下搬到另一个城市去,自己是多出来的一件行李。大约七岁,似乎已长大了,篁姊同家里商量接我到她处住半年,我便被送过去了。
起初一切都是那么模糊,重叠的一堆新印象乱在一处:老大的旧房子,不知有多少老老少少的人,楼,楼上憧憧的人影,嘈杂陌生的声音,假山,绕着假山的水池,很讲究的大盆子花,菜圃,大石井,红红绿绿小孩子,穿着很好看或粗糙的许多妇人围着四方桌打牌的,在空屋里养蚕的,晒干菜的,生活全是那么混乱繁复和新奇。自己却总是孤单,怯生,寂寞。积渐地在纷乱的周遭中,居然挣扎出一点头绪,认到一个凝固的中心,在寂寞焦心或怯生时便设法寻求这中心,抓紧它,旋绕着它要求一个孩子所迫切需要的保护,温暖和慰安。
这凝固的中心便是一个约摸十七岁年龄的女孩子。她有个苗条身材,一根很黑的发辫,扎着大红绒绳,两只灵活真叫人喜欢黑晶似的眼珠,和一双白皙轻柔无所不会的手。她叫做文珍。人人都喊她文珍,不管是梳着油光头的妇女,扶着拐杖的老太太,刚会走路的“孙少”,老妈子或门房里人!
文珍随着喊她的声音转,一会儿在楼上牌桌前张罗,一会儿下楼穿过廊子不见了,又一会儿是哪个孩子在后池钓鱼,喊她去寻钓竿,或是另一个迫她到园角攀摘隔墙的还不熟透的桑椹。一天之中这扎着红绒绳的发辫到处可以看到,跟着便是那灵活的眼珠。本能的,我知道我寻着我所需要的中心,和骆驼在沙漠中望见绿洲一样。清早上寂寞地踱出院子,一边望着银红阳光射在藤萝叶上,一边却盼望着那扎着红绒绳的辫子快点出现。凑巧她过来了,花布衫熨得平平的,就有补的地方,也总是剪成如意或桃子等好玩的式样,雪白的袜子,青布的鞋,轻快地走着路,手里持着一些老太太早上需要的东西,开水,脸盆或是水烟袋,看着我,她就和蔼亲切地笑笑:“怎么不去吃稀饭?”
难为情地,我低下头。
“好吧,我带你去。尽怕生不行的呀!”
感激的我跟着她走。到了正厅后面,(两张八仙桌上已有许多人在吃早饭)她把东西放在一旁,携着我的手到了中间桌边,顺便地喊声:“五少奶,起得真早。”等五少奶转过身来,便更柔声地说:“小客人还在怕生呢,一个人在外边吹着,也不进来吃稀饭!”于是把我放在五少奶旁边方凳上,她自去大锅里盛碗稀饭,从桌心碟子里挟出一把油炸花生,拣了一角有红心的盐鸡蛋放在我面前,笑了一笑走去几步,又回头来,到我耳朵边轻轻地说:
“好好地吃,吃完了,找阿元玩去,他们早上都在后池边看花匠做事,你也去。”或是:“到老太太后廊子找我,你看不看怎样挟燕窝?”
红绒发辫暂时便消失了。
太阳热起来,有天我在水亭子里睡着了,睁开眼正是文珍过来把我拉起来:“不能睡,不能睡,这里又是日头又是风的,快给我进去喝点热茶。”害怕的我跟着她去到小厨房,看着她拿开水冲茶,听她嘴里哼哼地唱着小调。篁姊走过看到我们便喊:“文珍,天这么热你把她带到小厨房里做什么?”我当时真怕文珍生气,文珍却笑嘻嘻地:“三少奶奶,你这位妹妹真怕生,总是一个人闷着,今天又在水亭里睡着了,你给她想想法子解解闷,这里怪难为她的。”
篁姊看看我说:“怎么不找那些孩子玩去?”我没有答应出来,文珍在篁姊背后已对我挤了挤眼,我感激地便不响了。篁姊走去,文珍拉了我的手说:“不要紧,不找那些孩子玩时就来找我好了,我替你想想法子。你喜欢不喜欢拆旧衣衫?我给你一把小剪子,我教你。”
于是面对面我们两人有时便坐在树荫下拆旧衣,我不会时她就叫我帮助她拉着布,她一个人剪,一边还同我讲故事。
指着大石井,她说:“文环比我大两岁长得顶好看了,好看的人没有好命,更可怜!我的命也不好,可是我长得老实样,没有什么人来欺侮我。”文环是跳井死的丫头,这事发生在我未来这家以前,我就知道孩子们到了晚上,便互相逗着说文环的鬼常常在井边来去。
“文环的鬼真来么?”我问文珍。
“这事你得问芳少爷去。”
我怔住不懂,文珍笑了:“小孩子还信鬼么?我告诉你,文环的死都是芳少爷不好,要是有鬼她还不来找他算账,我看,就没有鬼,文环白死了!”我仍然没有懂,文珍也不再往下讲了,自己好像不胜感慨的样子。
过一会儿她忽然说:
“芳少爷讲书倒讲得顶好了,我替你出个主意,等他们早上讲诗的时候,你也去听。背诗挺有意思的,明天我带你去听。”
到了第二天她果然便带了我到东书房去听讲诗。八九个孩子看到文珍进来,都看着芳哥的脸。文珍满不在乎地坐下,芳哥脸上却有点两样,故作镇定地向着我说:
“小的孩子,要听可不准闹。”我望望文珍,文珍抿紧了嘴不响,打开一个布包,把两本唐诗放在我面前,轻轻地说:“我把书都给你带来了。”
芳哥选了一些诗,叫大的背诵,又叫小的跟着念,又讲李太白怎样会喝酒的故事。文珍看我已经很高兴地在听下去,自己便轻脚轻手地走出去了。此后每天我学了一两首新诗,到晚上就去找文珍背给她听,背错了她必提示我,每背出一首她还替我抄在一个本子里——如此文珍便做了我的老师。
五月节中文珍裹的粽子好,做的香袋更是特别出色,许多人便托她做,有的送她缎面鞋料,有的给她旧布衣衫,她都一脸笑高兴地接收了。有一天在她屋子里玩,我看到她桌子上有个古怪的纸包,我问她里边是些什么,她也很稀奇地说连她都不知道。我们两人好奇地便一同打开看。原来里边裹着是一把精致的折扇,上面画着两三朵菊花,旁边细细地写着两行诗。
“这可怪了,”她喊了起来,接着眼珠子一转,仿佛想起什么了,便轻声地骂着,“鬼送来的!”
听到鬼,我便联想到文环,忽然恍然,有点明白这是谁送来的!我问她可是芳哥?她望着我看看,轻轻拍了我一下,好脾气地说:“你这小孩子家好懂事,可是,”她转了一个口吻,“小孩子家太懂事了,不好的。”过了一会儿,看我好像很难过,又笑逗着我:“好娇气,一句话都吃不下去!轻轻说你一句就值得撅着嘴这半天!以后怎做人家儿媳妇?”我羞红了脸便和她闹,半懂不懂地大声念扇子上的诗。这下她可真急了,把扇子夺在手里说:“你看我稀罕不稀罕爷们的东西!死了一个丫头还不够呀?”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把扇子撕个粉碎,伏在床上哭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文珍会哭的,这一来我慌了手脚,爬到她背上摇她,一直到自己也哭了,她才回过头来说:“好小姐,这是怎么闹的,快别这样了。”替我擦干了眼泪,又哄了我半天。一共做了两个香包才把我送走。
在夏天有一个薄暮里大家都出来到池边乘凉看荷花,小孩子忙着在后园里捉萤火虫,我把文珍也拉去绕着假山竹林子走,一直到了那扇永远锁闭着的小门前边。阿元说那边住的一个人家是革命党,我们都问革命党是什么样子。要爬在假山上面往那边看。文珍第一个上去,阿元接着把我推上去。等到我的脚自己能立稳的时候,我才看到隔壁院里一个剪发的年轻人,仰着头望着我们笑。文珍急着要下来,阿元却正挡住她的去路。阿元上到山顶冒冒失失地便向着那人问:“喂,喂,我问你,你是不是革命党呀?”那人皱一皱眉又笑了笑,问阿元敢不敢下去玩,文珍生气了说阿元太顽皮,自己便先下去把我也接下去走了。
过了些时,我发现这革命党邻居已同阿元成了至交,时常请阿元由墙上过去玩,他自己也越墙过来同孩子们玩过一两次。他是个东洋留学生,放暑假回家的,很自然地我注意到他注意文珍,可是一切事在我当时都是一片模糊,莫明其所以的。文珍一天事又那么多,有时被孩子们纠缠不过,总躲了起来在楼上挑花做鞋去,轻易不见她到花园里来玩的。
可是忽然间全家里空气突然紧张,大点的孩子被二少奶老太太传去问话,我自己也被篁姊询问过两次关于小孩子们爬假山结交革命党的事,但是每次我都咬定了不肯说有文珍在一起。在那种大家庭里厮混了那么久,我也积渐明白做丫头是怎样与我们不同,虽然我却始终没有看到文珍被打过。
经过这次事件以后,文珍渐渐变成沉默,没有先前活泼了。多半时候都在正厅耳房一带,老太太的房里或是南楼上,看少奶奶们打牌。仅在篁姊生孩子时,晚上过来陪我剪花样玩,帮我写两封家信。看她样子好像很不高兴。
中秋前几天阿元过来,报告我说家里要把文珍嫁出去,已经说妥了人家,一个做生意的,长街小钱庄里管账的,听说文珍认得字,很愿意娶她,一过中秋便要她过门,我一面心急文珍要嫁走,却一面高兴这事的新鲜和热闹。
“文珍要出嫁了!”这话在小孩子口里相传着。但是见到文珍我却没有勇气问她。下意识地,我也觉到这桩事的不妙;一种黯淡的情绪笼罩在文珍要被嫁走的新闻上面。我记起文珍撕扇子那一天的哭,我记起我初认识她时她所讲的文环的故事,这些记忆牵牵连连地放在一起,都似乎叫我非常不安。到后来我忍不住了,在中秋前两夜大月亮和桂花香中看文珍正到我们天井外石阶上坐着时,上去坐在她旁边,无暇思索地问她:
“文珍,我同你说,你真要出嫁了么?”
文珍抬头看看树枝中间月亮:
“她们要把我嫁了!”
“你愿意么?”
“什么愿意不愿意的,谁大了都得嫁不是?”
“我说是你愿意嫁给那么一个人家么?”
“为什么不?反正这里人家好,于我怎么着?我还不是个丫头,穿得不好,说我不爱体面,穿得整齐点,便说我闲话,说我好打扮,想男子!……说我……”
她不说下去,我也默然不知道说什么。
“反正,”她接下去说,“丫头小的时候可怜,好容易捱大了,又得遭难!不嫁老在那里磨着,嫁了不知又该受些什么罪!活该我自己命苦,生在凶年……亲爹嬷背了出来卖给人家!”
我以为她又哭了,她可不,忽然立了起来,上个小山坡,踮起脚来连连折下许多桂花枝,拿在手里嗅着。
“我就嫁!”她笑着说,“她们给我说定了谁,我就嫁给谁!管他呢,命要不好,遇到一个醉汉打死了我,不更干脆?反正,文环死在这井里,我不能再在他们家上吊!这个那个都待我好,可是我可伺候够了,谁的事我不做一堆?不待我好,难道还要打我?”
“文珍,谁打过你?”我问。
“好,文环不跳到井里去了么,谁现在还打人?”她这样回答,随着把手里桂花丢过一个墙头,想了想,笑起来。我是完全地莫名其妙。
“现在我也大了,闲话该轮到我了,”她说了又笑,“随他们说去,反正是个丫头,我不怕!……我要跑就跑,跟卖布的,卖糖糕的,卖馄饨的,担臭豆腐挑子沿街喊的,出了门就走了!谁管得了我?”她放声地咭咭呱呱地大笑起来,两只手拿我的额发辫着玩。
我看她高兴,心里舒服起来。寻常女孩子家自己不能提婚姻的事,她竟说要跟卖臭豆腐的跑了,我暗暗稀罕她说话的胆子,自己也跟着说疯话:
“文珍,你跟卖馄饨的跑了,会不会生个小孩子也卖馄饨呀?”
文珍的脸忽然白下来,一声不响。
××钱庄管账的来拜节,有人一直领他到正院里来,小孩们都看见了。这人穿着一件蓝长衫,罩一件青布马褂,脸色乌黑,看去真像有了四十多岁,背还有点驼,指甲长长的,两只手老筒在袖里,顽皮的大孩子们眼睛骨碌碌地看着他,口上都在轻轻地叫他新郎。
我知道文珍正在房中由窗格子里可以看得见他,我就跑进去找寻,她却转到老太太床后拿东西,我跟着缠住,她总一声不响。忽然她转过头来对我亲热地一笑,轻轻地,附在我耳后说:“我跟卖馄饨的去,生小孩,卖小馄饨给你吃。”说完噗嗤地稍稍大声点笑。我乐极了就跑出去。但所谓“新郎”却已经走了,只听说人还在外客厅旁边喝茶,商谈亲事应用的茶礼,我也没有再出去看。
此后几天,我便常常发现文珍到花园里去,可是几次,我都找不着她,只有一次我看见她从假山后那小路回来。
“文珍你到哪里去?”
她不答应我,仅仅将手里许多杂花放在嘴边嗅,拉着我到池边去说替我打扮个新娘子,我不肯,她就回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我家来人接我回去,晚上文珍过来到我房里替篁姊收拾我的东西。看见房里没有人,她把洋油灯放低了一点,走到床边来同我说:
“我以为我快要走了,现在倒是你先去,回家后可还记得起来文珍?”
我眼泪挂在满脸,抽噎着说不出话来。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我到你家来看你。”
“真的么?”我伏在她肩上问。
“那谁知道!”
“你是不是要嫁给那钱庄管账的?”
“我不知道。”
“你要嫁给他,一定变成一个有钱的人了,你真能来我家么?”
“我也不知道。”
我又哭了。文珍摇摇我,说:“哭没有用的,我给你写信好不好?”我点点头,就躺下去睡。
回到家后我时常盼望着文珍的信,但是她没有给我信。真的革命了,许多人都跑上海去住,篁姊来我们家说文珍在中秋节后快要出嫁以前逃跑了,始终没有寻着。这消息听到耳里同雷响一样,我说不出地牵挂、担心她。我鼓起勇气地问文珍是不是同一个卖馄饨的跑了,篁姊惊讶地问我:“她时常同卖馄饨的说话么?”
我摇摇头说没有。
“我看,”篁姊说,“还是同那革命党跑的!”
一年以后,我还在每个革命画册里想发现文珍的情人。文珍却从没有给我写过一封信。
原载于1936年6月1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62期


暑假中真是无聊到极点,维杉几乎急着学校开课,他自然不是特别好教书的——平日他还很讨厌教授的生活——不过暑假里无聊到没有办法,他不得不想到做事是可以解闷的。拿做事当作消遣也许是堕落。中年人特有的堕落。“但是,”维杉狠命地划一下火柴,“中年了又怎样?”他又点上他的烟卷连抽了几口。朋友到暑假里,好不容易找,都跑了,回南的不少,几个年轻的,不用说,更是忙得可以。当然脱不了为女性着忙,有的远赶到北戴河去。只剩下少朗和老晋几个永远不动的金刚,那又是因为他们有很好的房子有太太有孩子,真正过老牌子的中年生活,谁都不像他维杉的四不像的落魄!
维杉已经坐在少朗的书房里有一点多钟了,说着闲话,虽然他吃烟的时候比说话的多。难得少朗还是一味的活泼,他们中间隔着十年倒是一件不很显著的事,虽则少朗早就做过他的四十岁整寿,他的大孩子去年已进了大学。这也是旧式家庭的好处,维杉呆呆地靠在矮榻上想,眼睛望着竹帘外大院子。一缸莲花和几盆很大的石榴树,夹竹桃,叫他对着北京这特有的味道赏玩。他喜欢北京,尤其是北京的房子、院子。有人说北京房子傻透了,尽是一律的四合头,这说话的够多没有意思,他哪里懂得那均衡即对称的庄严?北京派的摆花也是别有味道,连下人对盆花也是特别地珍惜,你看哪一个大宅子的马号院里,或是门房前边,没有几盆花在砖头叠的座子上整齐地放着?想到马号维杉有些不自在了,他可以想象到他的洋车在日影底下停着,车夫坐在脚板上歪着脑袋睡觉,无条件地在等候他的主人,而他的主人……
无聊真是到了极点。他想立起身来走,却又看着毒火般的太阳胆怯。他听到少朗在书桌前面说:“昨天我亲戚家送来几个好西瓜,今天该冰得可以了。你吃点吧?”
他想回答说,“不,我还有点事,就要走了。”却不知不觉地立起身来说:“少朗,这夏天我真感觉沉闷,无聊!委实说这暑假好不容易过。”
少朗递过来一盒烟,自己把烟斗衔到嘴里,一手在桌上抓摸洋火。
他对维杉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皱了一皱眉头——少朗的眉头是永远有文章的。维杉不觉又有一点不自在,他的事情,虽然是好几年前的事情,少朗知道得最清楚的——也许太清楚了。
“你不吃西瓜么?”维杉想拿话岔开。
少朗不响,吃了两口烟,一边站起来按电铃,一边轻轻地说:“难道你还没有忘掉?”
“笑话!”维杉急了,“谁的记性抵得住时间?”
少朗的眉头又皱了一皱,他信不信维杉的话很难说。他嘱咐进来的陈升到东院和太太要西瓜,他又说:“索性请少爷们和小姐出来一块儿吃。”少朗对于家庭是绝对的旧派,和朋友们一处时很少请太太出来的。
“孩子们放暑假,出去旅行后,都回来了,你还没有看见吧?”
从玻璃窗,维杉望到外边。从石榴和夹竹桃中间跳着走来两个身材很高,活泼泼的青年和一个穿着白色短裙的女孩子。
“少朗,那是你的孩子长得这么大了?”
“不,那个高的是孙家的孩子,比我的大两岁,他们是好朋友,这暑假他就住在我们家里。你还记得孙石年不?这就是他的孩子,好聪明的!”
“少朗,你们要都让你们的孩子这样的长大,我,我觉得简直老了!”
竹帘子一响,旋风般地,三个活龙似的孩子已经站在维杉跟前。维杉和小孩子们周旋,还是维杉有些不自在,他很别扭地拿着长辈的样子问了几句话。起先孩子们还很规矩,过后他们只是乱笑。那又有什么办法?天真烂漫的青年知道什么?
少朗的女儿,维杉三年前看见过一次,那时候她只是十三四岁光景,张着一双大眼睛,转着黑眼珠,玩他的照相机。这次她比较腼腆地站在一边,拿起一把刀替他们切西瓜。维杉注意到她那只放在西瓜上边的手。她在喊“小篁哥”。她说:“你要切,我可以给你这一半。”小嘴抿着微笑。她又说:“可要看谁切得别致,要式样好!”她更笑得厉害一点。
维杉看她比从前虽然高了许多,脸样却还是差不多那么圆满,除却一个小尖的下颏。笑的时候她的确比不笑的时候大人气一点,这也许是她那排小牙很有点少女的丰神的缘故。她的眼睛还是完全的孩子气,闪亮,闪亮的,说不出还是灵敏,还是秀媚。维杉呆呆地想一个女孩子在成人的边沿真像一个绯红的刚成熟的桃子。
孙家的孩子毫不客气地过来催她说:“你哪里懂得切西瓜,让我来吧!”
“对了,芝妹,让他吧,你切不好的!”她哥哥也催着她。
“爹爹,他们又打伙着来麻烦我。”她柔和地唤她爹。
“真丢脸,现时的女孩子还要爹爹保护么?”他们父子俩对看着笑了一笑,他拉着他的女儿过来坐下问维杉说:“你看她还是进国内的大学好,还是送出洋进外国的大学好?”
“什么?这么小就预备进大学?”
“还有两年。”芝先答应出来,“其实只是一年半,因为我年假里便可以完,要是爹让我出洋,我春天就走都可以的,爹爹说是不是?”她望着她的爹。
“小鸟长大了翅膀,就想飞!”
“不,爹,那是大鸟把他们推出巢去学飞!”他们父子俩又交换了一个微笑。这次她爹轻轻地抚着她的手背,她把脸凑在她爹的肩边。
两个孩子在小桌子上切了一会儿西瓜,小孙顶着盘子走到芝前边屈下一膝,顽皮地笑着说:“这西夏进贡的瓜,请公主娘娘尝一块!”
她笑了起来拈了一块又向她爹说:“爹看他们够多皮?”
“万岁爷,您的御口也尝一块!”
“沅,不先请客人,岂有此理!”少朗拿出父亲样子来。
“这位外邦的贵客,失敬了!”沅递了一块过来给维杉,又张罗着碟子。
维杉又觉着不自在——不自然!说老了他不算老,也实在不老。可是年轻?他也不能算是年轻,尤其是遇着这群小伙子。真是没有办法!他不知为什么觉得极了。
此后他们说些什么他不记得,他自己只是和少朗谈了一些小孩子在国外进大学的问题。他好像比较赞成国外大学,虽然他也提出了一大堆缺点和弊病,他嫌国内学生的生活太枯干,不健康,太窄,太老……
“自然,”他说,“成人以后看外国比较有尺寸,不过我们并不是送好些小学生出去,替国家做检查员的。我们只要我们的孩子得着我们自己给不了他们的东西。既然承认我们有给不了他们的一些东西,还不如早些送他们出去自由地享用他们年轻人应得的权利——活泼的生活。奇怪,真的连这一点子我们常常都给不了他们,不要讲别的了。”
“我们”和“他们”!维杉好像在他们中间划出一条界线,分明地分成两组,把他自己分在前辈的一边。他羡慕有许多人只是一味的老成,或是年轻,他虽然分了界线却仍觉得四不像——,对了,真!芝看着他,好像在吸收他的议论,他又不自在到万分,拿起帽子告诉少朗他一定得走了。“有一点事情要赶着做。”他又听到少朗说什么,“真可惜,不然倒可以一同吃晚饭的。”他觉着自己好笑,嘴里却说:“不行,少朗,我真的有事非走不可了。”一边慢慢地踱出院子来。两个孩子推着挽着芝跟了出来送客。到维杉迈上了洋车后他回头看大门口那三个活龙般年轻的孩子站在门槛上笑,尤其是她,略歪着头笑,露着那一排小牙。
又过了两三天的下午,维杉又到少朗那里闲聊,那时已经差不多七点多钟,太阳已经下去了好一会儿,只留下满天的斑斑的红霞。他刚到门口已经听到院子里的笑声。他跨进西院的月门,只看到小孙和芝在争着拉天棚。
“你没有劲儿,”小孙说,“我帮你的忙。”他将他的手罩在芝的上边,两人一同狠命地拉。听到维杉的声音,小孙放开手,芝也停住了绳子不拉,只是笑。
维杉一时感着一阵高兴,他往前走了几步对芝说:“来,让我也拉一下。”他刚到芝的旁边,忽然吱呀一声,雨一般的水点从他们头上喷洒下来,冰凉的水点骤浇到背上,吓了他们一跳,芝撒开手,天棚绳子从她手心溜了出去!原来小沅站在水缸边玩抽水机筒,第一下便射到他们的头上。这下子大家都笑,笑得厉害。芝站着不住地摇她发上的水。维杉踟蹰了一下,从袋里掏出他的大手绢轻轻地替她揩发上的水。她两颊绯红了却没有躲走,低着头尽看她擦破的掌心。维杉看到她肩上湿了一小片,晕红的肉色从湿的软白纱里透露出来,他停住手不敢也拿手绢擦,只问她的手怎样了,破了没有。她背过手去说:“没有什么!”就溜地跑了。
少朗看他进了书房,放下他的烟斗站起来,他说维杉来得正好,他约了几个人吃晚饭。叔谦已经在屋内,还有老晋,维杉知道他们免不了要打牌的,他笑说:“拿我来凑脚,我不来。”
“那倒用不着你,一会儿梦清和小刘都要来的,我们还多了人呢。”少朗得意地吃一口烟,叠起他的稿子。
“他只该和小孩子们耍去。”叔谦微微一笑,他刚才在窗口或者看到了他们拉天棚的情景。维杉不好意思了。可是又自觉得不好意思得毫无道理,他不是拿出老叔的牌子么?可是不相干,他还是不自在。
“少朗的大少爷皮着呢,浇了老叔一头的水!”他笑着告诉老晋。
“可不许你把人家的孩子带坏了。”老晋也带点取笑他的意思。
维杉恼了,恼什么他不知道,说不出所以然。他不高兴起来,他想走,他懊悔他来的,可是他又不能就走。他闷闷地坐下,那种说不出的又侵上心来。他接连抽了好几根烟,也不知都说了一些什么话。
晚饭时候孩子们和太太并没有加入,少朗的老派头。老晋和少朗的太太很熟,饭后同了维杉来到东院看她。她们已吃过饭,大家围住圆桌坐着玩。少朗太太虽然已经是中年的妇人,却是样子非常的年轻,又很清雅。她坐在孩子旁边倒像是姊弟。小孙在用肥皂刻一副象棋——他爹是学过雕刻的——芝低着头用尺画棋盘的方格,一只手按住尺,支着细长的手指,右手整齐地用钢笔描。在低垂着的细发底下,维杉看到她抿紧的小嘴,和那微尖的下颏。
“杉叔别走,等我们做完了盘棋和棋子,同杉叔下一盘棋,好不好?”沅问他。“平下,谁也不让谁。”他更高兴着说。
“那倒好,我们辛苦做好了棋盘棋子,你请客!”芝一边说她的哥哥,一边又看一看小孙。
“所以他要学政治。”小孙笑着说。好厉害的小嘴!维杉不觉看他一眼,小孙一头微鬈的黑发让手抓得蓬蓬的。两个伶俐的眼珠老带些顽皮的笑。瘦削的脸却很健硕白皙。他的两只手真有性格,并且是意外的灵动,维杉就喜欢观察人家的手。他看小孙的手抓紧了一把小刀,敏捷地在刻他的棋子,旁边放着两碟颜色,每刻完了一个棋子,他在字上从容地描入绿色或是红色。维杉觉着他很可爱,便放一只手在他肩上说:“真是一个小美术家!”
刚说完,维杉看见芝在对面很高兴地微微一笑。
少朗太太问老晋家里的孩子怎样了,又殷勤地搬出果子来给大家吃。她说她本来早要去看晋嫂的,只是暑假中孩子们在家她走不开。
“你看,”她指着小孩子们说,“这一大桌子,我整天地忙着替他们当差。”
“好,我们帮忙的倒不算了。”芝抬起头来笑,又露着那排小牙。“晋叔,今天你们吃的饺子还是孙家篁哥帮着包的呢!”
“是么?”老晋看一看她,又看了小孙,“怪不得,我说那味道怪顽皮的!”
“那红烧鸡里的酱油还是‘公主娘’御手亲自下的呢。”小孙嚷着说。
“是么?”老晋看一看维杉,“怪不得你杉叔跪接着那块鸡,差点没有磕头!”
维杉又有点不痛快,也不是真恼,也不是急,只是觉得极了。“你这晋叔的学位,”他说,“就是这张嘴换来的。听说他和晋婶婶结婚的那一天演说了五个钟头,等到新娘子和傧相站在台上委实站不直了,他才对客人一鞠躬说:‘今天只有这几句极简单的话来谢谢大家来宾的好意!’”
小孩们和少朗太太全听笑了,少朗太太说:“够了,够了,这些孩子还不够皮的,你们两位还要教他们?”
芝笑得仰不起头来,小孙瞟她一眼,哼一声说:“这才叫做女孩子。”她脸涨红了瞪着小孙看。
棋盘,棋子全画好了。老晋要回去打牌,孩子们拉着维杉不放,他只得留下,老晋笑了出去。维杉只装没有看见。小孙和芝站起来到门边脸盆里争着洗手,维杉听到芝说:
“好痛,刚才绳子擦破了手心。”
小孙说:“你别用胰子就好了。来,我看看。”他拿着她的手仔细看了半天,他们两人拉着一块手巾一同擦手,又叽叽咕咕地说笑。
维杉觉得无心下棋,却不得不下。他们三个人战他一个。起先他懒洋洋地没有注意,过一刻他真有些应接不暇了。不知为什么他却觉着他不该输的,他不愿意输!说起真好笑,可是他的确感着要占胜,孩子不孩子他不管!芝的眼睛镇住看他的棋,好像和弱者表同情似的,他真急了。他野蛮起来了,他居然进攻对方的弱点了,他调用他很有点神气的马了,他走卒了,棋势紧张起来,两边将帅都不能安居在当中了。孩子们的车守住他大帅的脑门顶上,吃力的当然是维杉的棋!没有办法。三个活龙似的孩子,六个玲珑的眼睛,维杉又有什么法子!他输了输了,不过大帅还真死得英雄,对方的危势也只差一两个子便要命的!但是事实上他仍然是输了。下完了以后,他觉得热,出了些汗,他又拿出手绢来刚要揩他的脑门,忽然他呆呆地看着芝的细松的头发。
“还不快给杉叔倒茶。”少朗太太喊她的女儿。
芝转身到茶桌上倒了一杯,两只手捧着,端过来。维杉不知为什么又觉得极了。
孩子们约他清早里逛北海,目的当然是摇船。他去了,虽然好几次他想设法推辞不去的。他穿他的白嗬裤子葛布上衣,拿了他的草帽微觉得可笑,他近来永远地觉得自己好笑,这种横生的幽默,他自己也不了解的。他一径走到北海的门口还想着要回头的。站岗的巡警向他看了一眼,奇怪,有时你走路时忽然望到巡警的冷静的眼光,真会使你怔一下,你要自问你都做了些什么事,准知道没有一件是违法的么?他买到票走进去,猛抬头看到那桥前的牌楼。牌楼,白石桥,垂柳,都在注视他——他不痛快极了,挺起腰来健步走到旁边小路上,表示不耐烦。不耐烦的脸本来与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烦”的神情,他便好像丢掉了好朋友,心里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绕到后边,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远带些不耐烦的脸站着——还是坐着?——它不懂得什么年轻,老。这一些无聊的日月,它只是站着不动,脚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杨柳,人——老的小的——忙着他们更换的纠纷!
他奇怪他自己为什么到北海来,不,他也不是懊悔,清早里松荫底下发着凉香,谁懊悔到这里来?他感着像青草般在接受露水的滋润,他居然感着舒快。奢侈的金黄色的太阳横着射过他的辉焰,湖水像锦,莲花莲叶并着肩挨挤成一片,像在争着朝觐这早上的云天!这富足,这绮丽的天然,谁敢不耐烦?维杉到五龙亭边坐下掏出他的烟卷,低着头想要仔细地,细想一些事,去年的,或许前年的,好多年的事——今早他又像回到许多年前去——可是他总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本来是,又何必想?要活着就别想!这又是谁说过的话……”
忽然他看到芝一个人向他这边走来。她穿着葱绿的衣裳,裙子很短,随着她跳跃的脚步飘动,手里玩着一把未开的小纸伞。头发在阳光里,微带些红铜色,那倒是很特别的。她看到维杉笑了一笑,轻轻地跑了几步凑上来,喘着说:“他们租船去了。可是一只不够,我们还要雇一只。”维杉丢下烟,不知不觉地拉着她的手说:
“好,我们去雇一只,找他们去。”
她笑着让他拉着她的手。他们一起走了一些路,才找着租船的人。维杉看她赤着两只健秀的腿,只穿一双筒子极短的袜子,和一双白布的运动鞋;微红的肉色和葱绿的衣裳叫他想起他心爱的一张新派作家的画。他想他可惜不会画,不然,他一定知道怎样的画她——微红的头发,小尖下颏,绿的衣服,红色的腿,两只手,他知道,一定知道怎样的配置。他想象到这张画挂在展览会里,他想象到这张画登在月报上,他笑了。
她走路好像是有弹性地奔腾。龙,小龙!她走得极快,他几乎要追着她。他们雇好船跳下去,船人一竹篙把船撑离了岸,他脱下衣裳卷起衫袖,他好高兴!她说她要先摇,他不肯,他点上烟含在嘴里叫她坐在对面。她忽然又腼腆起来低着头装着看莲花半晌没有说话,他的心像被蜂螫了一下,又觉得一阵,懊悔他出来。他想说话,却找不出一句话说,他尽摇着船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才抬起头来问他说:
“杉叔,美国到底好不好?”
“那得看你自己。”他觉得他自己的声音粗暴,他后悔他这样尖刻地回答她诚恳的问话。他更了。
她并没有不高兴,她说:“我总想出去了再说。反正不喜欢我就走。”
这一句话本来很平淡,维杉却觉得这孩子爽快得可爱,他夸她说:
“好孩子,这样有决断才好。对了,别错认学位做学问就好了,你预备学什么呢?”
她脸红了半天说:“我还没有决定呢……爹要我先进普通文科再说……我本来是要想学……”她不敢说下去。
“你要学什么坏本领,值得这么胆怯!”
她的脸更红了,同时也大笑起来,在水面上听到女孩子的笑声,真有说不出的滋味,维杉对着她看,心里又好像高兴起来。
“不能宣布么?”他又逗着追问。
“我想,我想学美术——画……我知道学画不该到美国去的,并且……你还得有天才,不过……”
“你用不着学美术的,更不必学画。”维杉禁不住这样说笑。
“为什么?”她眼睛睁得很大。
“因为,”维杉这回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他低声说,“因为你的本身便是美术,你此刻便是一张画。”他不好意思极了,为什么人不能够对着太年轻的女孩子说这种恭维的话?你一说出口,便要感着你自己的蠢,你一定要后悔的。她此刻的眼睛看着维杉,叫他又感着到极点了。她的嘴角微微地斜上去,不是笑,好像是鄙薄他这样地恭维她——没法子,话已经说出来了,你还能收回去?!,谁叫他自己找事!
两个孩子已经将船拢来,到他们一处,高兴地嚷着要赛船。小孙立在船上,高高的细长身子穿着白色的衣裳在荷叶丛前边格外明显。他两只手叉在脑后,眼睛看着天,嘴里吹唱一些调子。他又伸只手到叶丛里摘下一朵荷花。
“接,快接!”他轻轻掷到芝的面前,“怎么了,大清早里睡着了?”
她只是看着小孙笑。
“怎样,你要在哪一边,快拣定了,我们便要赛船了。”维杉很老实地问芝,她没有回答。她哥哥替她决定了,说:“别换了,就这样吧。”
赛船开始了,荷叶太密,有时两个船几乎碰上,在这种时候芝便笑得高兴极了,维杉摇船是老手,可是北海的水有地方很浅,有时不容易发展,可是他不愿意再在孩子们面前丢丑,他决定要胜过他们,所以他很加小心和力量。芝看到后面船渐渐要赶上时她便催他赶快,他也愈努力了。
太阳积渐热起来,维杉们的船已经比沅的远了很多,他们承认输了预备回去,芝说杉叔一定乏了,该让她摇回去,他答应了她。
他将船板取开躺在船底,仰着看天。芝将她的伞借他遮着太阳。自己把荷叶包在头上摇船。维杉躺着看云,看荷花梗,看水,看岸上的亭子,把一只手丢在水里让柔润的水浪洗着。他让芝慢慢地摇他回去,有时候他张开眼看她,有时候他简直闭上眼睛,他不知道他是快活还是苦痛。
少朗的孩子是老实人,浑厚得很却不笨,听说在学校里功课是极好的。走出北海时,他跟维杉一排走路和他说了好些话。他说他愿意在大学里毕业了才出去进研究院的。他说,可是他爹想后年送妹妹出去进大学;那样子他要是同走,大学里还差一年,很可惜,如果不走,妹妹又不肯白白地等他一年。当然他说小孙比他先一年念完,正好可以和妹妹同走。不过他们三个老是在一起惯了,如果他们两人走了,他一个人留在国内一定要感着闷极了,他说,“炒鸡子”这事简直是“糟糕一麻丝”。
他又讲小孙怎样的聪明,运动也好,撑杆跳的式样“简直是太好,还有游水他也好,不用说,他简直什么都干!”他又说小孙本来在足球队里的,可是这次和天津比赛时,他不肯练。“你猜为什么?”他问维杉,“都是因为学校盖个喷水池,他整天守着石工看他们刻鱼!”
“他预备也学雕刻么?他爹我认得,从前也学过雕刻的。”维杉问他。
“那我不知道,小孙的文学好,他写了许多很好的诗——爹爹也说很好的。”沅加上这一句证明小孙的诗的好是可靠的。“不过,他乱得很,稿子不是撕了便是丢了的。”他又说他怎样有时替他捡起抄了寄给《校刊》。总而言之沅是小孙的“英雄崇拜者”。
沅说到他的妹妹,他说他妹妹很聪明,她不像寻常的女孩那么“讨厌”,这里他脸红了,他说:“别扭得讨厌,杉叔知道吧?”他又说他班上有两个女学生,对于这个他表示非常的不高兴。
维杉听到这一大篇谈话,知道简单点讲,他维杉自己,和他们中间至少有一道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间隔——只是一个年龄的深沟,桥是搭得过去的,不过深沟仍然是深沟,你搭多少条桥,沟是仍然不会消灭的。他问沅几岁,沅说:“整整的快十九了。”他妹妹虽然是十七,“其实只满十六年。”维杉不知为什么又感着一阵不舒服,他回头看小孙和芝并肩走着,高兴地说笑。“十六,十七。”维杉嘴里哼哼着。究竟说三十四不算什么老,可是那就已经是十七的一倍了。谁又愿意比人家岁数大出一倍,老实说!
维杉到家时并不想吃饭,只是连抽了几根烟。
过了一星期,维杉到少朗家里来。门房里陈升走出来说:“老爷到对过张家借打电话去,过会子才能回来。家里电话坏了两天,电话局还不派人来修理。”陈升是个打电话专家,有多少曲折的传话,经过他的嘴,就能一字不漏地溜进电话筒。那也是一种艺术。他的方法听着很简单,运用起来的玄妙你就想不到。哪一次维杉走到少朗家里不听到陈升在过厅里向着电话:“喂,喂,我说,我说呀!”维杉向陈升一笑,他真不能替陈升想象到没有电话时的烦闷。
“好,陈升,我自己到书房里等他,不用你了。”维杉一个人踱过那静悄悄的西院,金鱼缸,莲花,石榴,他爱这院子,还有隔墙的枣树,海棠。他掀开竹帘走进书房。迎着他眼的是一排丰满的书架,壁上挂的朱拓的黄批,和屋子当中的一大盆白玉兰,幽香充满了整间屋子。维杉很羡慕少朗的生活。夏天里,你走进一个搭着天棚的一个清凉大院子,静雅的三间又大又宽的北屋,屋里满是琳琅的书籍,几件难得的古董,再加上两三盆珍罕的好花,你就不能不艳羡那主人的清福!
维杉走到套间小书斋里,想写两封信,他忽然看到芝一个人伏在书桌上。他奇怪极了,轻轻地走上前去。
“怎么了?不舒服么,还是睡着了?”
“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哥哥回来了……”芝不好意思极了。维杉看到她哭红了的眼睛。
维杉起先不敢问,心里感到不过意,后来他伸一只手轻抚着她的头说:“好孩子,怎么了?”
她的眼泪更扑簌簌地掉到裙子上,她拈了一块——真是不到四寸见方——淡黄的手绢拼命地擦眼睛。维杉想,她叫你想到方成熟的桃或是杏,绯红的,饱饱的一颗天真,让人想摘下来赏玩,却不敢真真地拿来吃,维杉不觉得没了主意。他逗她说:
“准是嬷打了!”
她拿手绢蒙着脸偷偷地笑了。
“怎么又笑了?准是你打了嬷了!”
这回她伏在桌上索性嗤嗤地笑起来。维杉糊涂了。他想把她的小肩膀搂住,吻她的粉嫩的脖颈,但他又不敢。他站着发了一会儿呆。他看到椅子上放着她的小纸伞,他走过去坐下开着小伞玩。
她仰起身来,又擦了半天眼睛,才红着脸过来拿她的伞,他不给。
“刚从哪里回来,芝?”他问她。
“车站。”
“谁走了?”
“一个同学,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她……她明年不回来了!”她好像仍是很伤心。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
“杉叔,您可以不可以给她写两封介绍信,她就快到美国去了。”
“到美国哪一个城?”
“反正要先到纽约的。”
“她也同你这么大么?”
“还大两岁多。……杉叔您一定得替我写,她真是好,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了。……杉叔,您不是有许多朋友吗,您一定得写。”
“好,我一定写。”
“爹说杉叔有许多……许多女朋友。”
“你爹这样说了么?”维杉不知为什么很生气。他问了芝她朋友的名字,他说他明天替她写那介绍信。他拿出烟来很不高兴地抽。这回芝拿到她的伞却又不走。她坐下在他脚边一张小凳上。
“杉叔,我要走了的时候您也替我介绍几个人。”
他看着芝倒翻上来的眼睛,他笑了,但是他又接着叹了一口气。
他说:“还早着呢,等你真要走的时候,你再提醒我一声。”
“可是,杉叔,我不是说女朋友,我的意思是:也许杉叔认得几个真正的美术家或是文学家。”她又拿着手绢玩了一会儿低着头说:“篁哥,孙家的篁哥,他亦要去的,真的,杉叔,他很有点天才。可是他想不定学什么。他爹爹说他岁数太小,不让他到巴黎学雕刻,要他先到哈佛学文学,所以我们也许可以一同走……我亦劝哥哥同去,他可舍不得这里的大学。”这里她话愈说得快了,她差不多喘不过气来,“我们自然不单到美国,我们以后一定转到欧洲,法国,意大利,对了,篁哥连做梦都是做到意大利去,还有英国……”
维杉心里说:“对了,出去,出去,将来,将来,年轻!荒唐的年轻!他们只想出去飞!飞!叫你怎不觉得自己落伍,老,无聊,无聊!”他说不出的难过,说老,他还没有老,但是年轻?!他看着烟卷没有话说。芝看着他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
“好,明年去时再提醒我一声,不,还是后年吧?……那时我也许已经不在这里了。”
“杉叔,到哪里去?”
“没有一定的方向,也许过几年到法国来看你……那时也许你已经嫁了……”
芝急了,她说:“没有的话,早着呢!”
维杉忽然做了一件很古怪的事,他俯下身去吻了芝的头发。他又伸过手拉着芝的小手。
少朗推帘子进来,他们两人站起来,赶快走到外间来。芝手里还拿着那把纸伞。少朗起先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他皱了一皱他那有文章的眉头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维杉这样从容地回答他,心里却觉着非常之。
“别忘了介绍信,杉叔。”芝叮咛了一句又走了。
“什么介绍信?”少朗问。
“她要我替她同学写几封介绍信。”
“你还在和碧谛通信么?还有雷茵娜?”少朗仍是皱着眉头。
“很少……”维杉又觉得到极点了。
星期三那天下午到天津的晚车里,旭窗遇到维杉在头等房间里靠着抽烟,问他到哪里去,维杉说回南。旭窗叫脚行将自己的皮包也放在这间房子里说:
“大暑天,怎么倒不在北京?”
“我在北京,”维杉说,“感得,感得极了。”他看一看他拿出来拭汗的手绢,“极了!”
“极了?”旭窗此时看到卖报的过来,他问他要《大公报》看,便也没有再问下去维杉为什么在北京感着“极了”。
原载于1931年9月《新月》3卷9期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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