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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完结版小说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入夜,乾清宫殿外。……张宏站在乾清宫殿外,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着。干儿子张鲸身侧提着灯笼:“干爹,您理了快一刻钟了,放心,儿子看着呢,穿的规规矩矩的!”张宏没理会他,只是下巴点了点。干儿子上道地伸手,接住了张宏吐出的丁香。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张宏此时可是不敢出半点纰漏。先帝登基以后,他作为潜邸旧人,虽说没有孟冲的造化,却也算鸡犬升天。针工局这块肥肉,几乎就是他的自留地。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先帝竟然驾崩了!登基才六年啊!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一朝天子一朝臣,岂不见先帝甫一驾崩,孟冲陈洪便新旧交替了吗?张宏自觉不能例外,早便做好了准备。为此,他甚至将针工局让给了冯保的干儿子们,主动到神宫监做个大太监,管着太庙这等清水活,已经是思安...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1-07 18:4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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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完结版小说》,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入夜,乾清宫殿外。……张宏站在乾清宫殿外,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着。干儿子张鲸身侧提着灯笼:“干爹,您理了快一刻钟了,放心,儿子看着呢,穿的规规矩矩的!”张宏没理会他,只是下巴点了点。干儿子上道地伸手,接住了张宏吐出的丁香。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张宏此时可是不敢出半点纰漏。先帝登基以后,他作为潜邸旧人,虽说没有孟冲的造化,却也算鸡犬升天。针工局这块肥肉,几乎就是他的自留地。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先帝竟然驾崩了!登基才六年啊!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一朝天子一朝臣,岂不见先帝甫一驾崩,孟冲陈洪便新旧交替了吗?张宏自觉不能例外,早便做好了准备。为此,他甚至将针工局让给了冯保的干儿子们,主动到神宫监做个大太监,管着太庙这等清水活,已经是思安...

《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完结版小说》精彩片段


入夜,乾清宫殿外。

……

张宏站在乾清宫殿外,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番衣着。

干儿子张鲸身侧提着灯笼:“干爹,您理了快一刻钟了,放心,儿子看着呢,穿的规规矩矩的!”

张宏没理会他,只是下巴点了点。

干儿子上道地伸手,接住了张宏吐出的丁香。

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

张宏此时可是不敢出半点纰漏。

先帝登基以后,他作为潜邸旧人,虽说没有孟冲的造化,却也算鸡犬升天。

针工局这块肥肉,几乎就是他的自留地。

但好日子却没过上多久,先帝竟然驾崩了!

登基才六年啊!

这消息当真是宛如天崩。

一朝天子一朝臣,岂不见先帝甫一驾崩,孟冲陈洪便新旧交替了吗?

张宏自觉不能例外,早便做好了准备。

为此,他甚至将针工局让给了冯保的干儿子们,主动到神宫监做个大太监,管着太庙这等清水活,已经是思安思退了。

他想退吗?他愿意退吗?形势所迫罢了。

这几个日日夜夜里,他都会回想起针工局一呼百应,众小阿谀的日子。

醒来又看着太庙无数的香灯灵位,萧索清冷。

本以为余生将会就这样过去。

结果没想到,这才没过几天,李贵妃突如其来的一道令旨传来,竟然让他进司礼监,还要在皇太子身前听用!

机会!天大的机会!

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他哪里敢有半点马虎!

终于收拾好,张宏停下手,侧过身对干儿子道:“好了,你回去吧,我去见太子爷。”

把干儿子打发走,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迈步走到殿门口。

“劳烦通禀太子爷,内臣张宏……”

话还没说完,那小太监就笑道:“张大珰我当然认得,太子爷吩咐了,您来了直接进去就行,不必再通禀了。”

说着,就侧过身,作出一个请的动作。

张宏连忙谢过,心中反而更加紧张。

他不知李贵妃是如何选中的自己,但他一定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

冯保不就是得了李贵妃信重才能一步登天吗?冯保可以,他张宏为什么不行?

只要将李贵妃交代的这份差事做好了,给李贵妃心里留个印,未尝不能取冯保而代之!

毕竟只是个十岁细娃,哄着伺候着,也不会有多大难事,却能在李贵妃那里好好露脸。

皇太子他也不是没伺候过,在裕王府时,自己哄抱过无数次了,有情份打底,加之如今晓事了可以揣摩心思,应当不会有多大问题。

更何况,这位太子爷是出了名的好哄骗。

去年还因为沉迷小太监送的玩物,被冯保告到了李贵妃那里去。

自己只要略微哄着点,再往李贵妃那里使使劲,还用得着受冯保这些晚辈的气?

张宏一边想着,一边弓着身子,碎着小步走进乾清宫。

乾清宫是皇帝寝宫,但如今新旧交替,不少物什已经搬空了,准备与大行皇帝一同陪葬。

等大行皇帝移灵,就该新君入主了。

所以如今的殿中,显得有些空荡。

加之停灵,未免惊扰了什么东西,灯笼烛火亮得极少,半个大殿都是黑黢黢的。

张宏没有打灯笼的资格,只能小心走在殿内,步伐极慢,却还是有回音响起。

四周布置着一些梵道仪轨,符箓之类的物件。

磬声偶尔从殿内传出,渺渺远远。

先帝待他们这些内臣极厚,却在而立之年就驾崩,张宏作为老奴婢,多少也有感慨。

可怜他已经接近五十了,本来指着借先帝的威风,畅快过完余生,哪知黑发人先走。

若是他再年轻个十年,倒是能指望着好好伺候这位新君,等到新君亲政后,一飞冲天。

可惜,他等不起了,新君如今才十岁,等到那时候,他怕是半截身子都进土了。

只期望,能借着这个机会多在李贵妃面前涨涨脸吧。

以他的资历,距离内廷高位,也只差贵人看上一眼罢了。

想到这里,他又想起皇贵妃分明说明早跪安,新君却让他此时来先帝灵前拜见。

自己是不是应该给李贵妃暗中禀告一番?

胡思乱想着,他才陡然发现眼前场景一变,一具没有合上的棺木,映入眼帘。

赫然是已经走到了殿内!

余光瞥到棺木旁跪坐着一道人影,黑暗的大殿让他看不真切,这便是那位十岁新君?

心里想着,张宏连忙跪了下去,埋着头请安:“内臣张宏,奉李贵妃令,来给太子爷问安。”

正估摸着皇太子要请他起来,膝盖都提前发力了,却没等来预想中的回答。

身形差点晃了晃,张宏赶紧稳住,又跪实了身子。

皇太子不出声,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让张宏莫名有些局促。

好在并没有持续多久。

他余光看到,棺木旁的人影缓缓站起身来。

正当张宏以为是要请自己起身的时候。

一道声音,带着嗤笑,传入耳中:“你们这些大貂珰,个个都唤作老祖宗,本宫这里,反而唤成爷了。”

“怎么,要做我祖宗?”

诛心之语,立刻让张宏心头一跳!

张宏顿时就被这一句话打蒙了。

这二者完全不是一回事,这位皇太子怎么突然作色?

这话太重了,他都不敢想这话传到外面去,他会是什么下场!

他几乎匍匐在地,连忙重重磕下头:“内臣不敢!内臣不敢!”

朱翊钧冷眼看着。

第一印象极为重要,若是不好好敲打一番,未免不会出第二个冯保。

他为先帝跪灵,僧道侍卫,都不得进入,挑了此地就是为了他此时不必再遮遮掩掩,装作稚子孩童。

先帝灵前本就威严重地,不容放肆,又有昏暗的背景,遮掩他这幅孩童的身躯。

就是为了彻底拿捏此人。

“张宏,抬起头来。”

张宏心中还在揣度皇太子所思所想,闻言下意识抬起头来。

只见殿内昏暗无光,这位新君侧对着他,半个身子藏在了黑暗之中,面色明灭不定,单手按着棺木,站得离张宏稍远,阴影正好映在张宏身上,将他幼小的身躯放得无限大。

这是十岁幼童!?

他只觉得威压难测,更甚先帝!

几乎有种面对世宗嘉靖皇帝的感觉!

一道声音传来:“这是我皇考,拜一拜吧。”

张宏心思已乱,不明就里,只是胡乱叩拜了一通。

他头颅触地,姿态放得很是到位。

朱翊钧声音都变得端庄晦涩:“张宏,嘉靖元年生人,农家子,嘉靖十一年被父母贱卖入宫。”

“嘉靖三十六年入裕王府,侍奉我皇考身前。”

“隆庆元年后,历任织造局、京营太监、针工局,四日前掌神宫监。”

“本宫可有记错?”

听着皇太子一字一顿地遍数自己的履历,张宏越发不安了起来。

“殿下识记过人,胸怀宏阔,竟将奴婢卑鄙出身囊括其中,奴婢惶恐!”

这都是寻常消息,宫里人尽皆知。

但此时经由皇太子口中说出,感受就不一样了。

不是李贵妃令旨,要他来看管皇太子的吗?怎么如今皇太子却对他出身一清二楚,莫不是皇太子点选?

朱翊钧轻轻敲击着棺木,笃笃之声回响在空荡的殿内。

“好好的针工局不待着吃油水,去扫太庙,怎么,想告老了?”

张宏一时不知怎么搪塞:“奴婢……奴婢年事渐高,心力……”

朱翊钧突然打断了他:“你对孟冲望而生畏,对冯保退避三舍。”

“到了本宫这里,倒敢欺君了。”

“张宏,你以为你是高拱,还是冯保?凭你,也敢欺本宫年幼?”

张宏犹如坠入冰窖,一个激灵!

这话突然点醒了他!

他陡然间惊醒过来,方才的违和之处突然明白了过来!

这哪里是宫里传的,不晓事的蒙童?

哪个不晓事的蒙童,敢敌视内相,轻蔑首辅!?

这位皇太子言语之中,赫然政情宫事了然于怀,分明是胸有沟壑,睿智已开!

关于这位的传闻,恐怕也多半是蛰伏蓄势罢了!

今晨空出来的提督太监一职,乃至而自己被李贵妃点选,眼前这位太子爷,决计逃不了干系!

他一经豁然开朗,这位太子爷的身影在他面前再度拔高!

十岁啊!十岁开了心智的新君,青史难寻。

始皇帝嬴政十三岁登王,扫清六合,席卷八荒。

宋哲宗赵煦九岁登基,重启新法,两败西夏。

哪个不是神文圣武,天资英断!

若这位皇太子朱翊钧也是如此,他还要讨好什么李贵妃?哪有不争权的圣君!

英宗九岁登基,哪怕蛰伏待机,也不过等了八个月就把王振扶上了司礼监掌印的位置!

圣君在前,安不争做忠犬!?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心中立有定计,颤抖着回话道:“主子慧眼如炬!奴婢确实是为避冯保锋芒,只能让出针工局。”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宏。

他明白张宏在想什么。

虽说他如今不过十岁,但只要他表现出有治政夺权的能力,始终会有这么一波人紧紧团结在自己周围。

为什么?政治前景与政治承诺,就是他保底的依仗,也是为君者最大的优势!

有此打底,又借着多年身居高位,故意拿捏气场,压服张宏,并不是难事。

“哦?既然你怕得罪冯保,那还是别在本宫面前听用了。”

张宏听出其中意味,整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当即匍匐到太子脚下:“蒙得太子赏识提拔!奴婢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朱翊钧摇了摇头:“是我母妃赏识提拔才对。”

张宏连连磕头:“奴婢既然到了主子身前,就是蒙了主子的恩,眼里再无别人了!”

朱翊钧终于笑了。

他呵地轻笑了一声,突然想起殿内并无他人,干脆放声放肆笑了出来。

张宏额头冷汗涔涔,根本不敢擦拭。

“张宏,我皇考曾在我面前夸过你,你知道他怎么说的吗?”

不等张宏答话,朱翊钧笑意不减,自顾自继续说道:“他夸你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你是吗?”

这声音当真如云端传来,让张宏灵魂出窍。

他毫不迟疑地连连磕头:“主子爷,张宏天家家奴,不敢不忠心耿耿!”

张宏伏地恳切自白,却没有等来太子德音。

只有触地的余光,看到一双靴子从他身旁越过。

身后的声音渐行渐远:“我要隆庆年间,所有去湖广巡税的太监名单,落实一下。”

这话说完,再无别的言语传来。

只剩下踱步离开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余音杳杳。

张宏几乎瘫软地倒在地上。

他扯了扯衣襟,背后竟然已经湿透,宛如从刀山火海走过一遭。

即便是睿智已开,威严也太重了!

什么十岁新君,要是有人说这是数十年身居高位,执掌大权的皇帝他都信!

尤其最后一句话的四个字,更让他心肝都一颤。

拿捏腔调,习惯动作,几乎将他看杀!

喘了几口粗气,他突然想起什么,连忙翻起身。

对着太子离去的方向,再度磕头,在空无一人的殿内,唱道:“奴婢恭送主子!”

……

高仪看着自己刚刚修筑好的篱笆,满意地点点头,伸了个懒腰。

院子这一角养的鸡鸭,老是偷跑出来,总算解决了。

他本想垒个石墙,奈何这处一进一的院子,是他租赁的,房东虽然不敢拒绝他,但显然也不太情愿让他垒墙,他只能作罢。

今日初一,朝廷欠的俸禄,好歹是发了一半,才让他修个篱笆。

他正欣赏着,就有个老仆靠了过来:“老爷,张阁老府上来人了。”

高仪一惊。

张居正遣人来干什么?

阁臣公务来往必不可少,但私下里交往过甚,多少还是有些犯忌讳。

尤其是国朝新丧的敏感时期。

他看向老仆:“人呢?怎么不请进来。”

老仆双手捧起一本书:“他让老奴把这本书转交给老爷,说是有个不情之请,人在外等着老爷的话。”

高仪接过,看了一眼,是一本《尚书》。

张居正给他这本书做什么?

“什么不情之请?”

老仆答道:“他说,老爷明天能否讲这一篇。”

明日?太子日讲吗?高仪疑惑地翻开书,果然其中一篇书页被折了一下。

他翻到这一页,突然愣了下。

而后默然不语。

等了片刻,才喟然一叹:“跟张阁老说,此事我应了,下不为例。”

老仆应声而去。

……

“老爷,高阁老说,他应下此事了,下不为例。”

小厮掀开马车车帘,低低地说了一句。

张居正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了看高仪院子的大门,放下了车帘:“走吧,回府。”

轻轻抚了抚鬓角,今日似乎深思过度,白发都多了两根。

就是不知是他想太多,还是想太少。

先帝显灵……提督太监……临朝诘问……张宏……

皇太子,到底有几分成色呢?

明日且让他好好看看。




隆庆六年,六月初三,清晨。

……

天不见亮,高仪就从家中出发,往皇城而去。

在路边买了两个葱油饼,边走边啃了起来。

倒不是来不及在家中做早食,只是今日实在没心思胃口。

昨日宫里来人,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贴补了几两碎银,让他一头雾水。

一问才知道,是皇太子跟李贵妃求的恩典。

太监原话是:“太子德音有言,先生使我受益良多,本宫岂忍见先生窘迫。贵妃遂从。”

一时让他措手不及,呆立当场。

高仪跟高拱、张居正不同,他是个传统的读书人,或者说,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气质。

他的摆烂只是对现状不满,不代表他不认可传统礼制。

相反,正因为如今的世道,无法满足他对传统礼制的向往,才会使得他变成一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

所谓君视臣民如草芥,臣民视君如寇仇。

一如太祖视士大夫如草芥,老朱家皇帝对文臣的态度,让高仪也对老朱家的皇帝失去了信任。

更别提他侍奉过的世宗自私无度,动辄归罪于下;先帝纵情声色,懒顾朝政。

如何能得到他的认可?

但皇太子……他竟然会着眼于他的家境,竟然当真以弟子事之,以君父待之!

这份师生之礼,这份君父之意,恍惚间,激起了高仪消匿已久的舐犊之情,忠君之心。

士大夫当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啊!

可是,他又有所犹疑。

这是否是李贵妃借着皇太子的名义?

或者受了什么人指点?

甚至退一步说,就算皇太子有这心,又会不会是别有所求,以权术之心待他呢?

可高仪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有着期待。

托孤辅政,君父师生,如此一段佳话,哪有士大夫不向往的,诸葛武侯的例子在前,谁不心动?

胡思乱想,心情复杂,搅得高仪几乎彻夜未眠。

今日是初三,逢三、六、九,是太子视朝的日子,不必日讲,这让高仪有些失落,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失落不言而喻,松一口气则是因为,他如今当真不知道用什么心态面对皇太子。

昨日他才受人之托,擅改了日讲,此时心中着实不安。

高仪思绪不断,有些出神地在街道上行走着。

各部衙门都是有点卯的,虽然比早朝略晚些,却也差不离。

陆陆续续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朝官,往皇城汇集。

高仪作为阁臣,有头有脸,路上遇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招呼应酬。

“阁老。”

“高阁老。”

“阁老。”

一路上不断有人给他拱手行礼,脸都快笑僵了,也让他止住了思绪。

“阁老,何不上轿同行?”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高仪回过头,只见一辆六抬大轿,里面一老一少,掀开轿帘,向他招呼道。

他看清脸,才想起好像是成国公府上的朱希孝,跟玉田伯家的蒋克谦。

哦……勋贵啊,那没事了。

高仪总算不用回笑脸了,仿佛看到空气一般,转过头去。

心中无奈,当他高仪是什么人,连勋贵也来套近乎,真以为是个勋贵都能做朱希忠呢?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顾自往一旁走开了。

行至皇城的时候,高仪又被人叫住。

“子象,怎么气色不太好?”

高仪偏过脸,是张居正,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联袂并行。

吕调阳跟着拱手:“阁老。”

高仪不敢托大,连忙回礼:“吕尚书,左揆。”

张居正是次辅,高仪当面向来称左揆,也就是左相的意思,以示尊敬。

回礼完,他才苦笑道:“年纪大了,昨日宫里送来鲜笋,贪图口腹之欲全吃了,吃了之后胀得难受,睡晚了些。”

吕调阳被他逗乐,捋着胡须笑道:“阁老有这胃口才是好事,不像我,牙齿松脱,想吃都吃不了。”

高仪作为谦逊随和,跟朝官关系都不差。

张居正也开口道:“子象,正好,我跟和卿在聊皇太子登极仪注的事,来参祥一下。”

和卿是吕调阳的表字。

而登极仪注,就是登基时,用的礼仪,祭文,各个事项的人选等等。

三人顺势同行,张居正高仪在前,吕调阳自觉落后半步。

高仪开口问道:“第三次劝进定在何时?”

张居正答道:“昨日两宫才把奏疏批下来,定在初六再度劝进,皇太子接受后,于初十登极。”

高仪沉吟了一下,说道:“国朝不宁,合当灵前继位。”

天家孝期常常以日代月,或者以月代年。

朱翊钧的孝期是二十七日,先帝驾崩之日到初十,不过十几天,自然是灵前继位。

吕调阳作为礼部尚书,这是担子最重的时候,不由感慨道:“丧礼跟登极仪倒不是难事,就是户部那边预算压得紧,也亏了两宫通情达理。”

高仪点了点头,这也是内阁当朝的好处了,妇道人家总拗不过文臣的集体决议。

要知道,先帝在时,可是总往吏部要钱,往自己小金库里塞。

他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山陵之事定了吗?”

就是选风水宝地建陵墓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这事是元辅跟工部商讨的,总得先寻龙点脉视山陵,应该还在挑人。”

吕调阳接过话茬:“如今没定的,也就山陵之事,以及祗告祭文了。”

“高阁老专人专事,这祭文不妨由您来撰写?”

殿阁大学士,本就有撰写祭文的分内工作,几乎人均写得一手好青词,更况且,高仪入阁前就是礼部尚书,正适合。

高仪自无不可:“别嫌我学问差就行了。”

吕调阳恭维道:“就怕阁老佶屈聱牙,让皇太子背得叫苦。”

听了这话,张居正跟高仪不约而同失笑。

吕调阳不明所以,附和地也笑了两声。

“我先去公房准备廷议的奏疏,咱们早朝再议。”

高仪告罪一声,便先行一步。

张居正跟吕调阳拱手回礼,放慢了脚步。

等高仪离去后,吕调阳才缓缓开口道:“高阁老最近,似乎颇得皇太子孺慕啊。”

宫里赏赐鲜笋,大家都有份。

可高仪偏偏额外还有赏,这事当然瞒不过朝臣,其中含义,不得不让人吃味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无奈道:“欺负老实人罢了。”

吕调阳疑惑看向他。

张居正没有纠缠于此,反而问起别的事:“元辅私下有联络你吗?”

吕调阳摇了摇头:“都没找过你,怎么会找我呢?”

张居正是楚党魁首,但这楚党,却不是以地域划分,五湖四海都有,只因为张居正湖广人,才冠了这个名头,地域性质不像往后那么明显。

就像吕调阳,虽是浙江人,也被划进楚党。

与其说是楚党,不如说是新党。

至于为何没有团结在高拱身边?张居正这不是唯高拱马首是瞻嘛。

对高拱来说,他着眼更高,什么清流,楚党,晋党,浙党都一样,无论是杨博还是张居正,听用便可。

张居正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元辅致仕前,得借着他的势,让六部九卿认下考成法的大略,咱们之后才好做事。”

考成法,就是后世俗称的官员绩效考核,也是新法的根基。

这等对文官体系动刀子的事,向来阻力重重。

若是不能再高拱致仕前敲定,等之后他做了首辅来收拾局面协调各方,就要多耗费不少时间。

留给他施行新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吕调阳好奇道:“你准备怎么做?”

张居正摆了摆手:“不知道。”

“走吧,去早朝了。”

……

今日常朝,朱翊钧很沉默。

不仅没有干涉廷议,甚至没向身边的冯保开口问东问西,弄得冯保频频偷瞄。

当然,这不是他故作深沉,他是真给累的!

抄佛经道札之类的活,比他想象中还要折磨。

昨天回东宫写了两个时辰,直到现在手臂都还有些酸麻,整个人更是疲惫不已,不得不养精蓄锐,少思少言。

就是这张居正真是缺德啊,这样欺负小孩,可别给他逮到机会。

朱翊钧养神的功夫,透过屏幕看了眼高仪。

可惜这些老油条,养气功夫一等一,丝毫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道昨日示好,对其有没有所触动。

看来还得加大力度。

廷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诸如各省春税情况,廷推布政使,勋贵刑案廷鞠等等。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到廷推和廷鞠。

所谓廷推,就是有高级官员出缺,由廷臣,也就是九卿、佥都御史、祭酒等官,公推二人或三人,报请两宫圈用。

而廷鞠,就是有重大狱案,譬如涉及勋贵,必须经由廷臣决议。

至于怎么推,怎么议——竟然是投人头票?

朱翊钧倒是看了个稀奇,还真挺有班子开会的感觉,既视感很强啊。

当然,公推前各方都有了默契,也是如出一辙。

他目不转睛地看耍,只觉得津津有味。

各事议完,他本以为要散朝了,却见冯保往外走了两步:“诸位,咱家这里还有一事。”

他看居高临下向高拱:“这春税,按例应该入内帑十万两,先帝在时就是如此,昨日咱家也跟贵妃娘娘请了令旨,着廷臣商议,怎么今日廷议元辅给略过了?”

太仓库是户部的金库,而内帑就是内廷小金库,其余的像太仆寺、光禄寺,乃至各个省府,也都有自己的府库。

衙门大大小小,饭还是分锅吃的。

高拱自然知道这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此时我略知一二,正要跟冯大珰说呢。”

“昨日贵妃娘娘前脚令旨刚下,后脚就被六科给事中以‘乱命也,不奉诏’给封驳了,本阁甚至不知令旨内容。”

六科给事中,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相当于纪律检查委员会。

同样,又有封驳诏书的权力,这是礼制的一部分,光明正大。

高拱老神在在,事不关己。

冯保气急败坏,指着高拱道:“高拱!你……胆大包天!”

高拱冷声道:“冯公公,慎言。”

眼见纠仪官蠢蠢欲动,冯保胸膛剧烈起伏,拂袖而退:“我会如实禀报!”

朱翊钧旁观了全程,皱眉不已。

这高拱,得罪冯保就算了,竟然真敢直接让人封驳李贵妃的令旨,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纵然只是贵妃令旨,理论上来说,确实可以不奉诏。

但李氏没几天就要变太后了,到时候就不是贵妃令旨,而是太后懿旨了。

高拱不经商量,直接单方面封驳回去,可谓完全不留情面。

难道他不怕李氏之后对他清算吗?

别看如今高拱权势熏天,可一旦双方撕破脸,李氏直接掀桌子下场,那高拱除了致仕,也别无二选,这可不是宋朝。

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到底是有什么依仗?

青史昭昭,却也不能全知,朱翊钧只知道高拱最后是被李氏驱逐了。

但具体如何交手,就不得而知了。

高拱到底是单纯的愣头青,还是有什么后手?

……

回东宫的路上,朱翊钧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就连张宏来迎他,都没注意。

张宏跟在他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才回过神来。

“张大伴来了,怎么不唤我一声。”

张宏低眉顺眼:“主子在想事情,奴婢不敢打扰。”

朱翊钧笑了笑,对他态度很满意:“说吧,什么事?”

张宏顿了顿,吩咐宫女太监跟远点。

这才在朱翊钧身边轻声说道:“方才有个东宫值守的锦衣卫私下找到我,说是蒋克谦求见您,不知是否要通禀?”

朱翊钧一愣。

疑惑问道:“蒋克谦?我不听曲啊,求见我作甚?”

他听过这人,后世都有流传的音乐家嘛,找他干嘛?

冯保又要搞玩物丧志那一套?

张宏噎了一下,皇太子知道蒋克谦在编撰琴谱,却不知道人家什么身份,真是奇哉怪也。

莫非……在他张宏之外,还有人向这位皇太子效忠输诚?

这样一想,张宏反而觉得合理了起来,毕竟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这么些年,必然不会手上一点势力也无。

张宏心中更是慑服。

他不敢继续深想,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主子,蒋克谦是玉田伯府上的嫡传,祖父蒋轮方是世宗皇太后的弟弟,父亲袭爵后作奸犯科,如今降袭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一职。”

“就在朱希孝手下任职。”

一听锦衣卫和朱希孝手下,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

这就是朱希忠的回信了,挑了个破落勋贵来打先锋。

不过这货,他印象里是搞音乐的,还以为是冯保派来给他玩乐,消磨心智的,闹了个乌龙。

感情是宗室出身,难怪有钱有闲搞音乐。

他沉吟了一会,说道:“让他直接见我,不必通禀了。”

所谓是否通禀,就是私下见面,还是光明正大的意思。

既然正好负责侍卫东宫,见面方便,那也不必见光了。

毕竟,好多事都需要暗中为之,给人看在眼里,戳到敏感点就没必要了。


“白圭,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

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

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高拱为人,向来这样,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

张居正习以为常,他走进高拱的直房,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元辅这话,我可只能当没听见。”

高拱头也没抬,伏案疾书:“现在没外人,当差的几个,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

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元辅,大行皇帝这一去,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言辞谈吐,令我刮目相看。”

“依我看,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

他赞了一声,随意说着,语气似乎在拉家常。

高拱摇了摇头:“代有贤明,代有昏庸,有什么意义呢?”

“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就压服了内阁朝臣,而后又厘革宿弊、振兴纲纪,难道不是明君么?可之后呢?修道二十年不上朝!”

“白圭啊,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再是早慧,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

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张居正只能沉默。

过了良久,张居正才开口:“肃卿,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君上终究是君上。”

高拱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君上自然是君上,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是真的好君上。”

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高拱太激进了!

换句话说,高拱不着实际,太过想当然了。

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挽天倾之后,大政与新法,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哪怕像商鞅一样,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他并不贪恋权势。

但高拱却不这样想,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巴不得自今以后,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

简直异想天开!

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但无论如何,都不现实。

弹压一时,尚且可控,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权柄被侵蚀的君上,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内外对抗。

大明朝,经不起折腾了。

可惜,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

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

高拱摆了摆手:“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这是宣大的事,我在给王崇古写信。”

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眼神闪了一下。

面上却不露声色:“宣大的事,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

高拱顿了顿,又继续写道:“杨博说,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边军又欠饷太久,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居正惊了一下:“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

这可不能等闲视之。

高拱嗤笑一声:“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

他递过一份奏疏:“你看看吧。”

张居正起身接过,看着封皮,是一份御史巡奏。

他带着疑惑,翻开了这份奏疏。

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

他敛容道:“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

高拱事前就看过,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他语气中带着怒意:“非止如此,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

“今年正月,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

“蒙古人马没卖出去,就是为这事闹呢!”

张居正合上奏疏,眉头皱起。

原来如此,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此事打了折扣,不闹才怪。

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自然不言而喻。

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远了不说,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

宣府的商赋,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

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

张居正开口道:“那元辅这封信是……”

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

高拱冷哼一声:“我在问他,这般高筑墙、缓积粮,准备什么时候反。”

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他摇了摇头:“元辅,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贪婪无度我是信的,若说他准备反,恐怕有些言重了。”

“他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呢。”

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但这个出头鸟,现在还没人敢做。

高拱闻言,沉默了一会。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白圭啊,这我何尝不知,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

“俺答封贡(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他是立了功的,入阁都是临门一脚,我怕他晚节不保啊。”

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私交不差。

张居正也跟着愁眉:“国事艰难啊。”

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摆了摆手:“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多事之秋,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起身道:“正好,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先去了。”

说罢,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

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面色缓缓变得严肃。

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冷声开口道:“本阁的话,都听到了吗?”

话音刚落,他案后的屏风中,走出一道人影。

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张四维,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

“帮我再带一句话,就说,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我不会再信任他,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入阁都可以!”

“否则,就在宣大给我反了,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也要斩了他祭旗!”

毫不掩饰的怒气,让张四维打了个颤。

这话别人说,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他不敢不信。

张四维伸出手,从高拱手里接过信,迟疑道:“元辅,入阁之事,杨尚书知道吗……”

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

可以说,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

下一代晋党魁首,非他莫属。

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

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确认一二。

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王崇古的顶头上司。

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他怕杨博心生嫌隙,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

高拱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你只管带话便是。”

他言尽于此,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

张四维图穷匕见,开口道:“元辅……我晋党不比其他,或许,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

“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

他们堂堂晋党,要钱有晋商,要权有杨博,要兵有王崇古,这等实力,难道不比南直隶,湖广,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

不讨价还价一番,才是说不过去。

高拱懒得答话,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

若非实相权之事,千难万难,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

不错,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

如今的内阁,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

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阁臣实际上的官职,是殿阁大学士,五品而已,只为天子参谋之用。

设立以来,就没有宰相的名实。

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继夏言、严嵩等人,一直到了高拱这里,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

但即便如此,天子私署,五品官阶,其位份官制,仍然是先天不足,可以因人而成,却不是常例制度。

除非——实相权,真正在礼制上,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

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

若非如此,他何必容忍晋党、浙党之流,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

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盘桓不去。

若非如此,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

想到这里,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

他拂袖一指:“从侧门出去。”

高拱积威日久,张四维不敢再多说,连忙止住话头。

但他却没有离开,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元辅,弹劾冯保的奏疏,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

“不过……冯保深受李氏信重,一些贪腐,隔绝内外之词,恐怕没什么用吧?”

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投资这种事,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

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嘲弄一声。

他捻着胡须,脸上显得有些得意,开口说道:“本阁昨日受了气,要是没动作,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

“这不过障眼法罢了,且让他先得意几日,本阁的真正的手段,还未使出来呢。”

他从桌案下,拿出一份奏疏《新政所急五事》。

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高拱便又收了回去。

他连忙问道:“元辅这是……”

高拱没有正面回答:“届时你就知道了。”

“本阁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合我内阁、六部九卿、言官士林、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李氏也挡不住!”

张四维不敢深究,连忙阿谀道:“元辅胸怀山川,渊图远算,是我多虑了,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

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

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面上却告诫道:“好了,回去多跟杨博学学,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

张四维再度被赶,无奈行了一礼,准备退出去。

刚退了一步,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顿住了。

突然开口道:“元辅,张居正明哲保身,高仪首鼠两端,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

“今晨,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

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

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只怕麻烦不小。

高拱却不以为意。

他为了成事,才将内阁之位,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

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

真的做事,还是得依靠高仪、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

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真是到倒反天罡。

他摆了摆手,随意说道:“既为文臣,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

“再者,子象白圭二人,万事以我马首是瞻。”

“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但……”

张四维壮起胆子,突然打断了高拱:“元辅,三思。”

高拱蹙眉看向他。

张四维见状,连忙劝道:“元辅,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

“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何不为他们多想想,这也是为他二人好。”

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

他略微思索后,终于缓缓点头。

高拱开口道:“也罢,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张居正视山陵。”

所谓视山陵,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修得怎么样。

历来都要阁臣领头。

一来一回,要耗些时日的功夫。

张四维松了口气,这次终于退了下去。




军民代表,文武百官,正跪伏在午门外,骤然听到一道鼓声,是钦天监安排的时鼓。

随着鼓声一响,东曦初升,照在午门之上。

众皆纷纷抬头朝城楼上看去。

只见通赞、赞礼、宿卫官、各侍卫等侍从官,鱼贯而出,在门楼上开道迎候。

云盖、云盘紧随其后。

一道身着衮冕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之下,缓缓现身。

“有诏!”有人唱喊。

军民百官当即伏首:“恭听圣谕!”

朱翊钧看着城楼下方,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胸膛不由数度起伏。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终于缓解了一番。

这才对着下方,一字一顿,宏声道:“我国家光启鸿图,传绪万世;祖宗列圣,创守一心,二百余年。”

与此同时,左右当值太监,重复一遍,传到下方耳中,下方每隔一段便有太监重复一遍,向后喊道。

重重叠叠,犹如声浪。

“我皇考大行皇帝,明哲作则,励精图治……遽龙驭之上宾,顾命朕躬,属以神器。”

“乃仰遵遗诏,俯顺舆情,于六月初十日,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朱翊钧顿了顿,闭上眼睛,中气十足,说出那一句:“即皇帝位。”

值此刻,教坊司安排的中和韶乐奏响,钟缶同响,鼓乐齐鸣。

两侧值守的卫士振动衣甲,猎猎作响。

下方军民百官,无论什么心思,都纷纷拱手加额,一拜、再拜、三拜、四拜。

口中齐齐呼喊:“万岁!”

“万岁!”

“万岁!”

百千人共唤万岁之声,直冲霄汉。

呼声、喊声、乐声、振甲声、钟鼓声、波涛汹涌,宛如天地共鸣,响彻整个紫禁城!

……

声音渐渐歇止。

“其以明年为万历元年,与民更始……”

宣读诏书的声音继续响起,军民代表还在跪伏听旨。

百官却是已然起身,陆续由午门进入。

朱翊钧也转身下了城楼。

稍后他还要御临中极殿,受百官贺表,但这一刻,他的登极大仪,已经圆满了。

大典的内核,在于宣告,当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大典就已然提前结束。

从现在开始,他便是大明朝千万人共尊的皇帝了。

但……这远远不是结束,或者说,这只是他万里之行的开始。

不止是他在等这个时间点。

高拱也在等,他在等帝位上坐上一名十岁孩童,好假奉儿天子以废司礼监,让皇帝做个点头机器。

冯保、张居正也在等,他们需要李氏登位太后监国,好驱逐高拱,独掌大权。

朱翊钧、冯保、高拱、张居正,几人的交手,也将在此刻正式开始。

……

与常朝不同,登基临朝,是百官朝圣的仪礼。

人数数十倍于廷议,文华殿根本施展不开。

又为了彰显天家威仪,太祖定例,登基临朝一律在位于紫禁城中轴线上的奉天殿举行。

而今,礼部请命两宫,却是改到了中极殿。

尚宝卿侍从官早已在殿中设好了御座,朱翊钧施施然坐了上去。

他没有再去关注升殿的仪程,只是静静等候着百官上贺表。

一顿鸣鞭、鼓乐之后,百官鱼贯而入。

四名奉旨祭告的勋贵,率先出列:“臣等,幸不辱命,已告于天地宗庙。”

“天地宗庙闻陛下登极,有瑞彩洒落,必是喜极。”

“臣等,斗胆为陛下献上贺表。”

言罢,朱希忠隐晦地看了御座上的皇帝一眼,心中思绪万千。

朱翊钧被冕旒遮住了视线,只点了点头:“卿等一片赤诚,朕知之。”

又看向冯保:“司礼监掌印冯卿,为朕呈来贺表。”

冯保拜下:“内臣遵旨。”

而后从御阶上走了下去,从四位勋贵手中收上贺表。

四位勋贵归列。

又有阁臣出列:“臣等为陛下登极贺,亦有表奉。”

朱翊钧颔首。

随后,百官便由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至七品微末,大小官员依次献上贺表。

一切井然有序。

直到……

“陛下命司礼监掌印收取贺表,你这厮是何人!?”广西道御史张涍,皱眉看向冯保。

殿内霎时一静。

朱希忠似乎身体不适,紧闭上了双眼。

高拱目不斜视,似乎全然没听见。

张居正嘴唇微张,恰到好处地惊讶。

高仪双手持笏,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

只有不知情的官员,四周环顾,与同僚对视,目中透着无措与恐慌。

冯保遭此刁难,也端得是一身养气功夫,眼皮都未抖一下。

只是朝御案之上拱了拱手,缓缓道:“咱家便是司礼监掌印。”

张涍拂袖,抬起手指着冯保,视线左右逡巡,向百官征询道:“这便是司礼监掌印!?”

百官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这是要出事的节奏。

且不说你认不认识,便是心有疑虑,该是在这个时候咆哮中极殿吗?

无论大小官员,迎上张涍的眼神,都纷纷别过头去,不愿卷入这场旋涡。

御阶下方的纠仪官,也是当即出言喝止:“张涍!天子御极,注意体统!”

张涍顺势下拜,朝皇帝认罪:“陛下,臣方从广西巡案而归,尚不知先帝有遗诏更换司礼监掌印,臣有罪!”

既然冯保是司礼监掌印,那想必是先帝遗诏吧?

以退为进!

张涍这话虽是认罪,但实则是将冯保就任司礼监掌印不合流程这一事,放在了台面上。

冯保哪里还不知道这是演的哪一出,哪怕有所准备,也忍不住恨恨看向高拱。

朱翊钧也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只是马前卒罢了。

见状他也干脆装傻:“张卿请起,不知者无罪。”

“卿有所不知,冯大珰乃是我母后点用,非是先帝遗诏。”

张涍当然是明知故问,他非但知道,还等的就是这一出。

他瞥见葛守礼暗暗点头,心中有了底,继续纠缠道:“哦……原来是陈太后彼时下的懿旨,那倒是臣无状了。”

理论上来说,司礼监掌印一职,只能皇帝点用。

但皇帝驾崩,皇后理所应当作为监国,权宜为之,也说得过去。

虽然……张涍明知不是陈太后下的懿旨。

戏唱到这个地步,此时自有人帮场子,把调子唱上去。

通政使司右通政韩楫呵斥道:“张涍放肆!陈太后何等识人之明,你竟敢诬赖!冯大珰这司礼监掌印一职,是如今的李太后点选!”

话音刚落,吏科左给事中宋之韩立刻出列争辩:“韩通政,也请慎言,我六科,从未见李太后彼时有明旨示下。”

这二人是高拱门生,百官人尽皆知。

到了这时,那些不明就里的官员终于反应过来,原来首辅与司礼监掌印,要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

台谏御史、六科给事中、通政使司,全是高拱的人。

眼下这几人一唱一和,要说不是高拱授意,那才是见鬼了!

朝堂是高拱的主场,可怜的司礼监掌印只能被众人围殴,真是一点办法也无。

而当事人冯保,看着自己眨眼之间便被架在了火上烤,面上虽没什么表情,心中恨意却丝毫不少。

纵使提前知道高拱将在最近发难,有些心理准备,此刻仍是觉得怒极。

这处短板,他早就心知肚明。

当初先帝驾崩,李贵妃厌恶孟冲,便将其驱逐,提拔了自己。

至于明旨……司礼监掌印,还真不是区区贵妃可以一言而决的。

况且,当时孟冲是司礼监掌印,高拱是内阁首辅,二人盟友,这区区贵妃令旨,能遵从才怪了。

于是他便进言彼时的李贵妃,让她绕过外朝,直接点用自己,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嗣君的生母有位份,自己领着东厂有人手,哪里还用管什么流程礼数。

内廷的斗争方式可与外朝不一样。

所以,快刀斩乱麻实在是权宜之计,彼时根本不可能下明旨到内阁。

否则轻则被六科封驳回来,严重些,恐怕还要波及到李氏身上——牝鸡司晨这话,高拱是真能骂出来。

此后靠李氏压着,一时也没人追究,就算有,那奏疏也是可以留中的。

更随着前些日子做掉了孟冲,以及今日李氏成为了太后,冯保这位置就已经不可动摇了。

只是,他没想到,高拱竟然敢命御史在登极大仪上,当面捅破此事!

这是哪怕明知无用,这要来恶心他一番。

是当真不顾及两宫,不顾及小皇帝的脸面了!

冯保隐晦地看了一眼殿外,没等来预料中的动静。

却也不能丝毫不还手,他当机立断抬出李太后:“诸位不妨再好好想想,当初李太后可是下了口谕的!”

冯保将太后二字咬得死死的。

这是在提醒这些人,这可不是单单得罪他一人,他背后可是靠着天子生母,一位监国太后的!

高拱也就罢了,你们这些给事中、御史当真要一条道走到黑吗?

但那张涍也不知被许了什么诺,不仅丝毫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听了冯保这话,张涍怒目圆睁,朝着御案叩拜后,宏声质问道:“焉有贵妃口谕可决内相一职!?”

他又向左右百官大声质问:“我朝可有此成例!?”

这话矛头直指李太后,百官都悚然一惊,恨不得避席而逃。

今日究竟是什么泼天的大战,竟然指斥监国太后!

冯保见他犬吠,说话也激烈了起来:“张御史是在问罪李太后吗?”

若是司礼监掌印这位置三言两语就被撤下来了,高拱早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就因为他这任命,是与李太后牢牢绑定的!

一顶大帽子扣下,就看区区御史敢怎么接。

可惜,张涍冲锋陷阵,身后却有的是人。

此时自然有人出来控制着局面。

高拱不咸不淡开口道:“二位慎言,不要将自己的问题,动辄牵扯于上。”

张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也会拿捏好度。

他理都不理冯保,继续朝着朱翊钧道:“皇上践祚之初,所窥伺者何限!名与器,安可假人?”

“贺表既由司礼监掌印收取,臣不敢奉于旁人!”

言语之中,尽是冯保窥伺名器,有僭越皇权的大罪。

葛守礼作为左都御史,不能真让登基仪被台谏的人给搅黄了。

他出列呵斥:“张涍!你非要搅乱陛下御极吗,还不奉上贺表立刻退下!”

说罢,他又进言道:“陛下,纵使张涍说得有理,也不过区区内臣僭越神器,还大不过今日陛下御朝,臣请此后再行处置。”

这些言官们三言两语,便将冯保打成了窃据司礼监,僭越神器之辈。

压根都不给冯保插嘴的份。

朱翊钧只觉得可笑,这些人是当真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啊,连他的登极仪都能作为战场。

也难怪孝宗皇帝,被这些文臣夸上天去了,称为什么三代以下的真仁君——当初孝宗朝会时,文臣便是这幅情状。

按照朝鲜的明实录记载,孝宗见朝会时,朝臣各自开小会,争扰不休,孝宗便是只能坐在龙椅上当木头人。

这群人要的,难道就是这种皇帝?

得亏朱翊钧眼下他另有图谋,不然看这些人这般目无君上,他说不得就要当众翻脸了。

这般想着,他抱着看戏心态,借坡下驴:“葛卿说得有理,张卿,此事容后再议,莫要在此纠缠。”

眼下临朝搅扰,至多是把这事放在台面上的第一步罢了,还动摇不了冯保的位置。

高拱必然还有后手,往后定然还有狂风骤雨。

今日这序幕,也该适可而止了。

张涍身为马前卒,任务已然是完成了,听了这话,立刻恭顺拜倒,口称遵命:“臣忧惧内臣僭越神器,蒙蔽耳目,一时心急如焚。”

“无状之下不慎惊扰了陛下登极临朝,臣下去后,会上奏自陈罪过,听由陛下发落。”

“至于冯保之事,臣也会另有本奏上。”

说罢,这才将贺表交到了冯保手上。

只是二人错过时,张涍悄然嗤笑一声。

冯保深吸了一口气,按捺住了胸中情绪,唾面自干。

他面无表情,似乎在等待什么。

张涍见冯保忍气吞声,不由觉得快意,刚要回到班列,脚步还未迈出,就在此时,突然一名太监从侧殿进来。

“皇太后懿旨!”


大明朝快亡了。

这事,朱翊钧自然知道,不仅知道,还知道是哪一年亡的,对他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新闻。

但,从张居正口中说出,意味就大不一样。

这话犯忌讳吗?当然不。

事实上在经历过他那位祖父嘉靖皇帝折腾后,朝野内外多的是这种声音。

甚至,这就是变法派的土壤!

徐阶、李春芳为什么会相继倒台?为什么如今内阁首辅、次辅都是变法派?

就是因为大明朝迫切的内外部压力,已经不可忽视了——裱糊匠,已经无法顺应有识之士的潮流了。

在这种背景下,变法派上奏,都是动辄大明要完。

隆庆元年,内阁辅臣赵贞吉上疏进言时就说“今虽有治安之名,而无其实;无危乱之事,而有其理。”

高拱上奏也不乏有“天下已值危亡之时”之词。

张居正更是早有前科,在《陈六事疏》中就说“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

大明要完这种话,比海瑞直接骂天下看陛下不爽已经很久了,还是要悦耳一些的。

不过,这话说是说得,问题是,你张居正跟自己一个没掌权的十岁毛孩子说干嘛?

是能给你张居正站台,还是让你接替高拱首辅之位啊?

朱翊钧弄不明白张居正闹的哪一出,只能小心遮掩。

他适当地露出惊讶之色:“阁老何出此言!?”

张居正告罪一礼。

干净利落地从袖中掏出三卷书稿,双手捧上:“这是臣整理一夜后所写的,殿下一看便知。”

朱翊钧带着疑惑,轻轻接过:“这是?”

张居正没卖关子,躬身答道:“殿下,洪武年间至今,历年丁口、田亩、赋税,都粗粗列在卷上,请殿下阅览。”

朱翊钧将其展开,大致看了一眼。

确实是开国至今,各个时段的人口数量,田亩数量以及财政收入。

他没有细看,反而干脆合上,羞赧道:“阁老,本宫德凉幼冲,看不太懂。”

张居正顿了一下,缓了缓才开口道:“殿下且看,我朝立国之初,田亩数几何?”

朱翊钧再度翻开,循着张居正的指引,翻看了起来。

找到洪武初年,他哦了一声:“阁老,是370余百万亩。”

张居正循循善诱:“如今呢?”

朱翊钧疑惑道:“460余百万亩,阁老,有何不妥吗?”

他不知道张居正是不是试探他,只能明知故问。

张居正喟然一叹:“殿下,立国之初,山河残破,如今承平日久,二者却变动不大,殿下,这便是问题所在。”

朱翊钧奇道:“这不是多了90百万亩?阁老怎么说变动不大?”

他眼睛水灵地盯着张居正,充满了求知欲。

张居正默了片刻,出声道:“殿下,弘治年间,田亩数量是800百万亩。”

弘治年间,也就是1488年到1505年,立国百年。

朱翊钧后知后觉,向书卷上对应的时间看去,而后惊声道:“弘治至今,承平七十二年,田亩不多反少!?”

张居正点了点头。

朱翊钧追问道:“阁老,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土地都荒废了?”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张居正摇了摇头,答道:“殿下,非是土地荒芜,是兼并!是隐匿田亩!”

他几乎咬牙切齿,重重吐出。

“百姓到了灾年,无法缴纳赋税之时,便会将土地典当给高门大户,一旦无法还上,土地便会被大户兼并,自己也要沦为佃户。”

“而大户兼并了田亩,便会隐匿田亩,从而私逃赋税。”

朱翊钧大惊失色:“兼并田亩,私逃赋税?有司为何不缉拿!?”

话是这样问的,他自己都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事他心如明镜。

田亩兼并,他当然知道。

人生在世,有两件事无法逃避,死亡,和缴税。

但对于这些大资产实体而言,是另外两件,叫做兼并,和逃税。

地方有司缉拿?听了都得笑掉大牙。

这些事就是地方官府包庇的,历来三七分成。

别说缉拿,中枢的人敢去度田,温和点的,档案不慎遗失,激烈一些的,钦差住处走水。

光武帝能再造炎汉,能度田吗?度田之事,更难于打天下!

不然为何中枢置若罔闻?

这不是一镇一府,是全天下都在这样做!

天下事难就难在这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牵一发而动全身,谁敢管?谁管谁就是与天下百姓为敌!

至于谁是天下百姓?解释权在天下百姓手里。

张居正没有直接解释有司怎么不缉拿的问题。

反而叹了一口气,指着另一卷:“殿下,这一卷是历代人口之数。”

朱翊钧识趣地略过了方才的话题,翻开另一卷。

张居正说道:“殿下不妨看看洪武年间,户数,口数。”

朱翊钧找到地方,念道:“洪武年间,户数一千万,口数,五千八百万。”

这些他还真不知道。

倒是满清时期,那句四万万同胞的台词比较熟悉。

不过这五千多万跟四亿差的也太多了吧。

心中想着,朱翊钧没等张居正开口,又识趣地找到如今的:“隆庆六年,户数一千万,口数六千二百万。”

他愕然抬头:“丁口比之开国之初,增长这般微末!?”

他适时地展现了一下自己的智力,举一反三。

“殿下聪慧过人。”张居正夸赞一番,又补充道:“西汉元始二年,便有五千九百万之丁口。”

元始二年,也就是西汉末年,一千多年前了。

朱翊钧不耻下问:“阁老,是因为百姓沦为佃户后,大户会藏匿丁口?”

大明如今是收人头税的。

小老百姓没有逃税的能力,但大户就不一样了。

勾结地方,十成人口,报上去三成就够良心了。

张居正躬身下拜:“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口中叹道:“我明白阁老的意思了。”

他故意装蠢问了一句,地方官府怎么不抓逃税的大户,张居正用丁口来回答了他。

因为地方大户,不仅有地!还有人!

官府敢追究吗?

好,就算你是个硬骨头,敢破家灭门,那别的隐匿田亩丁口的大户呢?

会不会兔死狐悲,有没有愣头青高呼什么官逼民反?

即便不敢做到自己出面举旗的地步,暗中相互勾连,扶持些山贼水匪流寇,出人出钱,立刻就要震动一方。

东南倭寇都是扶桑之人吗?当然不是。

其中道理便是相通的。

若是两京一十三省的士绅大户,都抵触中枢政令,天下糜烂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

张居正躬身答道:“昨日殿上,湖广税事,宣大边事,皆有难言之隐,臣斗胆以此为殿下解惑。”

朱翊钧定定地看着张居正。

天下英雄何其之多?

这便是青史有名的一时人杰,对于国情世事,可谓洞若观火。

从嘉靖至今,恐怕对着这些案卷冥思苦想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了,如今大明朝的积弊,或许再没有人比他了解得更深。

张居正不是不知道革新之难,他只是迎难而上罢了。

朱翊钧轻轻握住张居正的手,宽慰道:“辛苦张阁老相忍为国了。”

张居正身形一滞,后背下意识弓起,好一会才慢慢放松。

“殿下言重了。”

“还有赋税一卷,请殿下观之。”

朱翊钧点了点头,收回手掌,翻阅起最后一卷。

这一卷其实都没有看的必要。

在田亩丁口逐年下降的情况下,税赋是个什么情况根本不用多看。

更何况,大明朝的税制本来就先天不足。

张居正适时开口道:“殿下,去年,户部收上来的田赋,折银有1475万两。”

“七十二年前,也就是弘治年间,田赋折银却有1614万两。”

“去岁粮食收上来24百万石,甚至不如开国时的31百万石。”

“殿下,边军的军饷,已经数年没发了,百官俸禄,也欠了好几年了。”

“再收不上税款……中枢真的快山穷水尽了!”

朱翊钧静静地听他说完,对这薄薄的一卷一扫而过。

叹道:“难怪阁老说大明朝要亡了。”

没钱的中枢,与政令无法下达的地方。

虎视眈眈的倭寇鞑靼,与发不出军饷的边军。

结党营私的文官,与有人有钱有地的士绅豪族。

大明朝啊……

张居正直起身,答道:“殿下,如此下去,大明朝焉能久安?此诚天下危急存亡之秋矣!”

朱翊钧默然,他突然抬起头。

定定地看着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如之奈何?”

是啊,怎么办呢?

天下要亡了,如之奈何?

你张居正是内阁辅臣,自己可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就算我聪明,听懂就不错了,还要我怎么办呢?

大权可不在我手中,说给我听做什么呢?有谏言怎么不去上奏给两宫听呢?

朱翊钧一直没有放松警惕。

张居正授意高仪日讲的一篇《太甲》,他还历历在目。

现在又给他说这些,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张居正突然抬起头,放低了声音:“殿下,唯有一人可救大明朝!”

这话出口,朱翊钧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冷马回过神。

他猛然惊觉气氛不对。

抬起头,放眼四下看了看,周围竟然空无一人,连当值的太监都不见了踪影!

朱翊钧心中一凛,这是要摊牌了吗?

唯有一人?就是你张居正是吧!?

劝自己别再揽权,放权给他,好让他做个伊尹秉政,操持完新法再归政?

朱翊钧心中莫名起了些脾气。

你张居正是一时人杰,我难道就不是吗!

谁不是一路从白身杀到中枢的风流人物!?

你张居正不过是能给大明朝续命,而我,能救天下!

朱翊钧胸中郁气,多少有些客气不起来。

他不免语气生硬,开口道:“哦?是何人?不妨说与本宫,让本宫好生请教。”

哪怕是张居正想压他一头,他也必不会相让。

想救天下者多矣,能大政在手者,唯有一人!

这是路线之争!道统之争!

张居正宏声以对:“救大明朝者,自然唯有殿下一人!”

朱翊钧身形一滞,而后悚然一惊!

坏了!

中招了!

这家伙,在试探自己!

张居正或许是在怀疑昨日自己打压冯保,提拔张宏,是有意为之。

乃至于疑心自己又是个蛰伏待机,机心揽权的英宗,所以有心试探自己。

但自己方才的反应,完全被他坐实了。

他借由日讲《太甲》为引,又借着剖析政事,陈述天下大弊,循循善诱。

最后佯装摊牌,就是为了试探自己的情绪变化。

自己方才的反应,定然被张居正觉察到了,看他这模样,显然是对他这两日的作为有了定论。

而自己这才后知后觉!

好好好!好个老谋深算!

自己穿越不久,带着以前的行为习惯,以至于前世的领导心态没控制住,一时不慎,竟然被张居正探了些底。

这下这个机心早慧,暗藏城府的人设,怕是要被坐实了。

想到这里,朱翊钧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情绪。

事情既然发生了,多想也无益。

他不露声色地把话接住:“阁老如何在私下奏对时劝进?不合礼数。”

张居正脸上看不出情绪,答道:“天下系于殿下一人之身,臣斗胆期许殿下。”

“修身养德,亲礼文儒,咨诹政事。”

“存祖宗之基业,拯天下之危亡。”

朱翊钧点了点头:“阁老今日之言,本宫记下了。”

一番奏对,到此就算是结束了。

二人再度说了些场面话,张居正便躬身告退。

朱翊钧静静看着张居正离开的身影。

面无表情。

张居正这一去,怕是立刻要提防自己了。

这一局,他与张居正几乎明牌,而高拱,则拿住首辅高位,却并不将二人放在眼中。

还有冯保在其中搅扰。

加之晋党、清流、边镇、地方,局势纷乱,自己想揽权,还真是难啊。

但……

张居正快到转角时,朱翊钧突然开口:“张阁老!”

张居正立马停住,疑惑回过头来,就要下拜。

朱翊钧伸手虚虚阻止他拜下,只是展颜一笑:“天下兴亡,阁老且看本宫作为!”

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更是无穷!

说罢,头也不回,在太监的伺候下,转身进了里间。

张居正看着朱翊钧留下的背影,眼中划过一丝惊讶。

躬身退了出去。

……

果真是好圣君。

张居正步履从容,从东偏殿走了出来,心中却不平静。

这位皇太子,果然如他所料,有参政揽权之心,昨日之事,也都是有意为之。

这才十岁啊,就有这份心智,操持权柄,城府深藏,了不得!

比起这位皇太子,他张居正十岁的时候还在……哦,好像都能写策论针砭天下了,连巡抚看了都赏识有加,那看来还是差一点。

不过,更显了不得啊,能跟他张某人相提并论,这位皇太子,怕是国朝二百年以降,仅晚于英宗的早慧之君了吧。

若是这位新君,哪怕有一半心思放在正经路数上,那真是天下之幸。

至于现在……

他看向身旁的小太监,开口道:“去告诉冯大珰,让他提防点张宏。”

话说得隐晦,冯保却必然能懂。

没错,冯保的盟友,就是他张居正!

否则,他怎么敢在文华殿这种耳目众多的地方,试探皇太子。

否则,冯保又怎么能得到高拱弹劾上奏的消息?

结交竖阉,阁臣大忌,文臣之耻。

但他不在乎!

要做大事,焉能惜身?

高拱都知道推行新政必须大权在握,不惜打压阁僚,排斥异己,他张居正还能不知道?

什么好人坏人,清流浊流,愚人之见!

他张居正不是只会空谈的清流裱糊匠,他是循吏!

能做事,挽天倾的循吏!

为此,他不惜结交竖阉,背刺金石之交,他知道,高拱救不了大明朝!

为此,他不惜窥探圣心,孩视天子,他害怕,他怕这最后的机会,又遇到一个不顾天下的圣君!

他已经不再年轻了,斑白的两鬓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身后事,身后名?大明朝危在旦夕,他想不到这么远了。

要让大明朝在新法的祭祀中浴火重生,君上的权柄,阁僚的野望,士绅的贪婪,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统统都可以作为摆上台面的祭品!

大明朝,必须要在他手里起死回生!

张居正就这样背对着朱翊钧,步伐坚定地,一步步,走出了文华殿,走回了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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